做一个评论家只需要有品味便可,会说不会做,又有什么用。
她倒给我一杯香喷喷的龙井,我呷了一口,她坐在我对面,象老朋友一般,我只有股心满意足的感觉,得一红颜知己,心灵有交通,志趣相投,夫复何求?我并不急要将她拥在怀里,我要享受这种诗情画意,喝一口青涩的茶,慢慢诉说衷情。
呵,我心花怒放了。
可儿问我;“你在微笑呢,笑什么?”
“高兴。”
“有什么高兴的事,说来听听”
我仍然微笑,说道:“譬如说,认识了你。”
她也笑了,“真傻,多个朋友是很普通的事。”
我不回答,仍然悠悠然地享受这个难得的下午,天气有点燠热,但旧房子屋顶高,空气流通,解决了这个问题。
我问:“能不能告诉我,关于那颗心的故事?”
她一怔,反问:“你有兴趣知道吗?”
“自然,关于你的事,我都有兴趣。”
“说来很简单,”她笑一笑,“事情发生在很久之前,长话短说:有人碎了我的。”
“痊愈了没有?”我问。
她忽然悲伤起来,“不会痊愈的了,我知道我将怀着这颗破碎的心,渡过我的余年。”
我讶异,“你的余年?你的生命才刚刚开始,你还有五十年要过呢,你疯了。”
她低下头。
我安慰她,“不会的,可儿,我知道你是个艺术家,很重感情,但你未免言之过实,没有人会记得一个人一辈子……”
她忽然用手掩住了脸,“但是我不能忘记他,我实在不能够,他还时时入梦来呢。”
她像个孩子似的崩溃下来哭泣,“真不好受,梦里明明,觉来空空。”
可怜的可儿。
我递上手帕,“别哭别哭。”
“已经七年了,”她擤擤鼻子。
“那时你岂非只有十五岁?”我逗她笑。
“那时我廿岁。”她说。
“小孩子,懂得什么?你受了伤害,自然将这件事牢记在心,总有一天会全部忘记的。”
“不。”
“别固执。”
“我比谁都想忘记他,但是我不能够。”可儿双眼微红,楚楚动人。
我并没有妒忌那个家伙,过去已属过去,我对可儿却怀着莫大的敬仰,如今还有忘不了谁?感情只是茶余饭后的奢侈品,没有几个人懂得欣赏,可儿却念念不忘,象她这样难能可贵的人已经濒临“绝种”,我对她额外的爱恋起来。
“他是个怎么样的人?”
“他是我一生中遇见最好的男人——”
“啧啧啧,别太伤我的心。”我又逗她。
可儿笑出来。
“请说下去。”
“——比我大十岁——”
我又打岔,“那不是成了老头字了?不行哪。”
可儿便赌气,“不说了。”
我说:“可儿,事隔太久,无从考据,你别太死心眼了可好?来,我们说些高兴的事儿。”
可儿说:“我还有什么高兴的事?不过是天天到小小画廊去坐在那里,看看有什么主顾上门罢了。”
“没有追求者?”
“人家一知道我还记着一个人,就不感兴趣了。”她嘲弄地说:“谁有时间来医治我这颗心?”
我说,“我与他们……略略不同,我这个人,特别空闲。”
可儿感激的看牢我。
靶激管感激,我们的感情在短时期内并无可能再进一步。
她忘不了那个人。他比她大十岁,有妻儿,是个建筑师,一表人才,成熟的男人风度,同时有艺术修养,可儿家挂的岭南派画便是他的杰作,但是他不肯同妻子离婚。
这种故事永远在发生着重复着。少女的爱是她生命的全部,对一个中年男人来说,不外是一段美丽的插曲而已,起不了太大的作用,他的名誉、他的事业、他的家庭,都比可儿重要,这一仗可儿注定要输,于是他走了。
而可儿带着颗破碎的心,生活了七年。
我想去找到那个男人,摇撼他,跟他说:“喂,你这狗娘养的,你伤了人家的心,不屑一顾吗?”
可是我是谁呢?我能够代表可儿说这种话吗?我算老几?
谁叫可儿这么痴心?
社会上的人不见得会同情她。
一整个夏天,我都与可儿在一起。
她渐渐对我放心,把我当作最好的朋友。我对可儿,永远没有非份的举止,我并不是圣人,亦非柳下惠,但我不是急色儿。我们真正做得到冰清玉洁,发乎情止乎礼。
老实说:能够遇见她已经是我最大的幸福,我还有什么其它的企图,对于一个受过伤害的心灵来说,除了耐心等待,也只有耐心等待。
可儿生日那天,我们两人出去庆祝,喝尽一瓶香槟,意犹未尽。
酒能溶解人的意志力,我渐渐松弛。
可儿将下巴枕在手背上,她说:“汝强,你越对我好,我越是内疚,不知如何报答你。”
我说:“我不需要人家报恩。”
“可是我浪费了你的时间。”
“胡说,我们两个人在一起的时间是最快乐的时间。”
“可是,汝强,我永远不会嫁给你。”她说。
我的心被刺痛一下。“什么意思——永远?”
“汝强,我爱你,我爱你如爱一个兄长,你明白吗?但不是男女之情,我们永远不会结婚。”
我犹如被人当头淋了冷水似的,作不了声,可儿也太坦白了,这种话明明伤我的心,她也忍不住要说出来。
她握紧我的手,“汝强,我是为你好才这样把话直说,我不想拖你三年五年的。”
我叹口气说:“我自愿的,只要能时时见到你,我倒并不介意年是否会嫁我。”她哭泣,“你何必对我这么好?”
“咦,”我振奋,“你为我落泪,原来你也会为我落泪。”
可儿摇摇头,泪落得更急了。
我还是没有失礼,把她送回家去。
到了家门,门口打横放着一大束白色的长茎玫瑰花,是我先看见的,“咦——”
可儿全身一震,去拾了起来。
我不是有意要探听什么,我只是说:“谁送的?”
可儿说:“汝强,你倦了,我也累了,我们明天再说。”声音很温和。
我说:“可儿,我总是顺你的意思。”朝她摆摆手,走开。
“汝强。”她追上来。
我轻轻吻她的额角,“再见。”
我摇摇晃晃的叫车回家。
第二天醒来,头很痛、心很灰,刮胡须的时候又割破了颈项,看上去精神委靡,不象个样子。
我跟自己说:“林汝强,人家说明了不爱你,以后你要为人家水里去火里去的,人家可不领你的情。”我的心酸了。
这个王可儿,人家怎么伤她的心,她就照样的做怎么样来伤我的心。好小子。
我好好的一个人,与其这样零碎受折磨,不如下个决心,收回我的感情……不,我不是那些狂蜂浪蝶,我是她的好朋友,讲义气就得有所牺牲。
正在这个时候,可儿的电话来了。
她低声问:“喝醉了吧?我总是连累你。”
我立刻下了气。
“汝强——”
“不用说了,”我叹口气,“愚兄决不怨你。”
“汝强,我有话跟你说,你出来好吗?”
“现在?”
“也好,就现在。”
“可以。”我耸耸肩,突然有种自暴自弃的想法:反正我是最被动的,你要怎么样我就怎么样。
到了可儿家,她像是一夜未睡的样子,十分憔悴。
我问她:“你怎么了?昨夜发生了什么事?”我仿佛有第六感觉,觉得不安。
可儿颤声,“汝强,他……他回来了。”
我开头时莫名其妙,“谁?谁回来了?”
可儿蹬一蹬足。
我随即明白了。啊“他”,那束白玫瑰,这只鬼回来了,我再说话的时候,声音都发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