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呢,你干哪一行?”
“自由职业,随时可以出来。”
“那多好。”我说:“以后我可否约会你?”
她微笑,“既然你不能来沙滩了,也只好这么办。”
我狂喜,仰头看天空,突觉有一丝金光照进我的生命。
我说:“早在去年夏天便应与你说话。”
“一年算什么?我们亦未曾老。”
“我知道什么地方有冰淇淋吃。”我说。
“还在等什么呢,赶快带我去吧。”她微笑。
我与她一起站起来,只觉四肢百骸,打心底里舒畅出来,每个细胞都是活的。
因为我找到了她。
破碎的心
她的店叫“小小书廊”,就在海洋货运站大厦最右的角落。
那日我逛街,无意之中逛到她那里,首先吸引我的,不是她店里的那些画,啊,绝不,而是她这个标致的人。
一看上去就知道她不是售货员而是店主,那是因为她的气质,她约有廿六七岁了,鹅蛋脸,大眼睛,乌溜溜的长发编一条粗辫子垂在脑后,白色麻布宽领套装,平跟凉鞋。
我立刻注意到她脖子上挂的一条项链,红色珊瑚的小珠子,串住一颗金色的心型坠子,本来很普通,但是那枚心在左上方却是有裂痕的,细细的痕中嵌镶着碎粒的蓝宝石,像是心碎了,又复元了,但永远留下难忘的瘀痕。
我呆住了,从来没见过这么别致与浪漫的饰物,我竟禁不住小小声冲口而出:“破碎的心!”
她抬起头来,见是一个陌生人,随即微笑,答道:“哦是。”
我因她的大方而不好意思,马上装作买画的样子,目光四处游览。
“随便看看。”她说。
画廊在这里也很难做得到生意,她的翻板画大部份是游客喜欢的帆船与蛋家女,但也有许多大师的作品;毕加索、米罗、狄加、梦奈。看的人多,买的人少。
因为她跟在我身后服侍着,我不好意思,选了四张毕加索早年蓝色时期的作品,镶了框框挂在公寓小客厅里,聊胜于无。
“框子约一星期起货,你请先来一个电话,我们派人送上。”她说。
“我自己来拿好了。”我付钞票。
“也好。”她微笑,“谢谢。”
她交卡片给我,上面写着:“王可儿”。
她叫王可儿。
我一时冲动,也给她一张卡片。
我离开她的店,临走时转头,再看一看那颗破碎的心。
她笑了,不似有一颗破了的心的模样。
我等了很久才够一个礼拜,打电话去小小书廊。
“我是那个买了四张蓝色时期复制品的人。”
“呵,林先生。”她记性很好,抑或生意不好,客人少?“已经做好了,请你随时来拿。”
“我下了班来。”
下班我拐到她那里去,她换了衣服,白色T恤,蓝色打折牛仔裤,白帆布鞋,脖子上仍然挂着那件装师品。
我看到她秀丽的而孔,有一股意外的喜悦。
我尽量使自己的声音听上去不似一个登徒子:“王小姐,打烊后赏脸与我喝杯茶好吗?”
她笑了,“好的。”
我受宠若惊,她不似每个约会都会得应允的女子。
六点正我们已经坐在咖啡座里闲谈。
她说,“……我见没有什么好做,便开了一家华画廊,念美术原本是最奢侈的一件事。”
我点点头。“生意好呜?”
“过得去,不必亏本,同时我可以支几千块薪水。比起上班好一点,到底不必看老板眉头眼额。”
我指指,“这颗心……”
她笑了,“很漂亮是不是?”
我点点头,“完整的心没有内容,破碎的心却太多沧桑,天下难有两全共美的事。”
她模了模坠子,“原本是柏隆玛毕加索的设计——据说,这件是仿制品。
我问:“为什么喜欢它?”
王可儿喝一口咖啡,说:“因为我自己亦有一颗破碎的心。”她很坦白。
我一震。
我对她很有好感,自己立刻觉察到了,因此不便问下去,随即改了个话题。
“喜欢毕加索是吗?”我问。
“嗯。”可儿说:“喜欢伊画的鸽子。伊的女儿叫PALOMA,是西班牙文鸽子的意思。”
我摇摇头,“因此你连她也眷顾了?真正爱屋及乌。”
可儿微笑。
我心中想:这么漂亮兼有气质的女孩子,谁会伤害她呢?不是我。
我看看表,搭讪的说:“都快七点了,反正要吃饭的,不如叫些简单的食物。”
可儿知道我在留她晚餐,又笑了。
她的话不多,但是有问必答,非常潇洒及老练的一个女郎,再坦白你也不会猜得到她心中的秘密,但我知道她不讨厌我。
比起她,我写字楼里那些女生实在太土了。
伊们的打扮与衣着再时髦,也没有灵魂感,徒然像一只只精工的花瓶。
饭后八点半,可儿说她有点疲倦,我便送她回家。
在门口,我说:“今天星期三,星期六你的店也做生意吗?星期天如何?我来接你,我们去看一个齐白石展览。”
“星期天也开幕?”她讶异。
“做生意的展览。”我解释。
她作一个恍然大悟状。
“星期日,上午十一时,我们先吃饭。”我说。
她笑着开门进屋。
她住在老式房子内,我下楼站在街中往上看,她在宽大的露台上向我摆手。
回到家中,我有一份前所未有的安逸,我告诉自己:林某,你已找到你要的女郎了,睡得额外舒畅。
即使她有一颗破碎的心,我也决意要医好她。
小王子说的;“时间医治一切忧伤。”
他绝对错不了。
星期日早上我把她接出来,很明显地,她喜爱的颜色是蓝与白。
蓝色小小的上衣,与白色长裤,仍然是那条项链,奇怪,它竟然配什么都好看。
我们先去吃了一顿简单的午餐。
她也喜欢齐白石,还有八大山人,“近代的数赵无极。”
她跟我说,她家认识赵无极,四十年代,在上海住的时候,王家在赵家隔壁,赵老先生是银行家,可儿父亲是他的下属,
赵先生几个儿子都很出色,有科学家也有艺术家,数赵无极最出名了。
可儿回忆道:“我母亲说的,赵无极第一个妻子人称“兰姐姐”,学声乐的。”
她又说了其它趣事,我听的津津有味。
我们缓缓散步过去参观齐白石。
一到会场我们不约而同会心微笑,四目交投,作掩嘴葫芦。本来以为可以好好在此消磨一两个小时,谁知道一眼看过去,简直没有一幅是真迹。
标价倒也不贵,每张只售两三万港元。
可儿轻轻在我耳边说;“所有鱼虾蟹都是假的。”
我小小声说:“都像是蒸熟了的食物。”
她笑。
我说:“走吧。”
两人笑着离开会场。
可儿说:“我有一个长辈,家中不但有齐白石,又有吴昌硕、石涛、黄宾虹这些,可惜他不轻易招呼客人,我也是只在十年前作过一次座上宾客,以后约他,他就不肯了。”
我点点头。
接着下来我们满街乱逛了一会儿,我把全星期日的时间都交了给她,没有再约别人。
但是她说:“这样走下去会累死,不如回家吧。”
我不肯放开手,“如果你不介意,到我家来坐,我一个人住,你不必同伯母打招呼。”
她笑,“我也一个人住,不如你来我处,我想洗把脸,喝杯龙井轻松一下。”
我大乐,老老实实的说:“巴不得有此一请。”
到了她的家,我觉得那真是休息的好地方,地方很宽大,家具简单,墙上悬着几幅字画,我问:“是岭南派的吧?”她点点头。
本来我想说岭南派失于阴柔等等,但想她把这些画挂在此地,一定有她的理由,使不加以批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