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班时是机械人,上了发条,说什么话,做什么事,完全身不由己,看得出这具机械人也疲倦了,以前八时正到公司,以后就八点半、九点、九点半。
有很多功夫,本来可以做得更好,但是此刻也不想再用心,过一日算一日,为什么会这么悲观,简直不能解释。
如果我知道为什么,事情就方便得多。最多水来土掩,兵来将挡,但是我情绪陷入低潮,完全不知从何着手去做。
最大的敌人无疑是寂寞。
星期三,我再到浅水滩去,小安琪——这是她的名字——已经跟我很熟了。
她似懂非懂的看青春感给我太多的感触。
他们这一代真是幸福,我从来没有这么活泼过,十二岁便要替低班同学补习,十五岁便做夜工赚外快,父母早过世,并没有留下积蓄,两姐弟就各由各挣扎的大了,我的青春期真是不提也罢,太多的沧桑。
哪象他们,青春逼人而来,欢乐写在他们脸上,要做什么便做什么。
我早说过,太阳从来不曾照到我身上。
小安琪说:“你跟我姐姐一样,从来没有欢容。”
我微笑。
“她也喜欢这样子笑,跟哭差不多。”她肆意地批评我。
我说:“你是不会明白的。”
“到我廿五岁的时候,我会明白吗?”
“你仍然不会明白。”我笑,“而且希望你永远不要明白人间的苦涩。”
“姐姐也是这么说。”她伸伸腿。
“今年夏天很快会过去。”
“还有明年。”小安琪飞快的说。
我吟道:“明年花更好,知与谁共。”
“如果你不介意,我再来陪你。”她说。
可爱的孩子。
但是我那万念俱灰的感觉又来了。
“要不要我陪你散散心,看场电影?”安琪问我。
“不必了,”我说:“人家看见你跟老夫子一起走,你就名誉扫地了。”
“你如果肯打扮打扮,还是过得去的。”
我拍拍她的头。
“我喜欢你,你是那种所谓『君子人』。”
我的面孔红了。
“跟你在一起单独过夜,我也放心。”安琪夸张的说。
我啼笑皆非,不知道这是赞扬还是侮辱。
又一个星期三。
我到沙滩时安琪已经在了。
用本书遮着眼睛。
我见到她有一份欣喜,难怪一些老头喜欢与极幼小的女孩来往,从她们身上确可以找回失去的青春。
我扯扯她头发。
“安琪,是我。”我说:“今天你比我早。”
“安琪”伸手取下书本,冷冷的说:“我不是安琪,先生,你认错人了。”
我呆呆的看着她。
诚然,她不是安琪,她年纪比安琪大许多,她的双眼如寒星般射出炯炯目光,一脸的冷傲,她的下已是尖的,不比安琪,一张圆脸。
我怔住,这才是我的梦幻女郎,一点儿也不错,去年夏天的女郎,我又看见她了。
她似乎有点恼怒,“霍”地站起来,取饼帆布椅子,搬到另外一个角落去。
我知道自己失态,但不能控制自己,我不能眼睁睁看着她步出我的生命。
我叫住她:“小姐,你是安琪的姐姐是不是?我是安琪的朋友。”我追上去。
她更生气了,似乎是第一次遇到光天化日下调戏良家妇女的登徒子。
她斥责我:“先生,安琪只有十多岁,不知好歹,我不相信你与她会是『朋友』,请你自重,否则我会教她召警。”
我很讶异。
很少有这么敌意的女性,她为什么把我当仇人?
我说:“小姐,去年你也来这个沙滩是不是?我们曾经见过了,去年整个夏季,记得吗?整个沙滩只有我们两个人,我潜水,你晒太阳,我未尝与你说话,你去年有没有见到我?”
她犹豫地看我一眼,便不言语,提起帆布椅离去。
我几乎疯狂。
终于见到她,这真是意外之喜,原来天下真的有这么一个女子存在,我的一颗心踏了实。
我知道她们住在哪里,我约安琪出来。
安琪说:“找我作甚?不是说我与老头子走,以后名誉会受影响吗?”
“你姐姐,你的姐姐,”我语无伦次,“你的姐姐是不是独身?”
“我姐姐?”安琪模不看头脑,“呵是,她的确是独身,怎么?你见过她?游泳时你碰见她?”
“果然是你姐姐,我早就说,那不可能是你。”我雀跃。
“你在说什么?”安琪瞠目问。
“她叫什么名字?”
“安若。”
“几岁?”
“年纪很大了,”安琪遗憾的说:“有廿七岁了,不知凭地,长得也不错,可惜成了老姑婆。”
我微笑,“脾气是怪一点。”
“喜欢骂人。”安琪提醒。
“一点儿不错,可是气质那么好,你能不能替我约她出来?”
“什么?你舍我求她?”安琪跳起来。
“小女孩小女孩,你懂得什么?”
“你看中了她?”
“不错,我看中了她。”我说:“打去年起,我就看中她。”
“真神奇。”安琪说:“我一定要告诉她。”
“请你告诉她,我是一等良民,还有,这是我的名片。”
安琪很坦白的说:“老兄,你的希望不大。”
我低下头。
“喂,别哭别哭。”
我没有哭,我也没有抱太大的希望。
她或许以为我是吊膀子之徒,反正已尽人事,到这个阶段只能祈望缘份,我反而有种回光返照的快乐。
初中时期学会吹口哨,现在又琅琅上口。
吹的是“可爱的茉莉花”。
姐姐冷冷的说:“你恐怕离大去之日不远矣。”
我说:“如果明天可以不必爬起来,我真的会很快活。”
姐姐苦笑,“但譬如朝露呵,老兄。”
安琪也叫我老兄。
安琪找我出来,问我:“她叫我问老兄你,为什么去年夏季没与她打招呼。”
“去年是去年,我还没准备好。”
“你也太谨慎了。”
“我正是那种人。”
“她问如果今年你见不到她呢?”
“那么没关系,我会记得她。”我悠悠答。
“傻子。”
“你姐姐如此说?”
“我说的。”小安琪理直气壮。
做傻子好过做登徒子。
“当初你与我说话的时候,你误会了我是她对不对?”安琪又问。
“是的。”我说。
“后来知道我是我,又失望了是不是?”
“是的。”
“你真太没有意思了。”安琪说。
“可是别忘了我是老头子,我当然只喜欢老姑婆。”
安琪瞅我一眼。
“你姐姐还怎么说?”
“她说她要想一想。”
我没出声。如果我想了一个夏天,她也有权想一整个夏天。
我是彻底的悲观者,有她作我的良伴并不能改变我的人生观,但是到底两个人一起走一条路,比较没那么沉闷,我们有商有量,互相敬爱,甚至可以生一两个悲观的小孩,大家共渡一生。
太美妙了。
我说:“安琪,请你在她面前,为我美言数句。”
“那自然。”安琪看牢我,“希望你这个未来姐夫对我有好感,”
“姐夫?”能得到这么可爱的小姨子,未尝不是美事,呵,简直美不胜收。
我与安琪分手,到家中静候好消息,并没有焦急的感觉,我与安若的人生观相若,不在乎朝朝暮暮。
一星期后老板对我大发雷霆,说以后星期三上午不准我告假,太多会议,太多客户要找我。
为了生活,我委屈地应允放弃例假。呜呼噫唏,我人生最后的乐趣也消失了。
我在最后一天假期内到沙滩去。她坐在帆布椅上。
我缓缓走过去,肯定她是安若,不是安琪。
我同她说:“这是我最后一次来,我老板不准我请假。”
她并没有看向我,但是说:“你也享受了好久了,做人要知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