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假梦真泪 第26页

作者:亦舒

邓志能不语。

新婚至今,他忍辱负重,已忍完再忍,他娶的韶韶不但换了姓,且像换了一个人。

也许她说得对,得知身世之后,她再已做不回自己。

邓志能忽然也疲倦了。

他取饼外套,“我是永远支持你的,你几时准备再世为人,几时给我打电话。”

他静静出了门。

韶韶这才掩住了嘴。

这些日子来,她亏欠了小邓。

母亲肯定已经永远不会回来,切莫把小邓也赶走才好。

她不能再逗留在母亲已过去的生命里。

韶韶立刻抓起手袋赶出门。

她一拉大门,差点与一个人撞了满怀,定睛一看,那人正是邓志能。

她泪盈于睫,紧紧与邓志能拥抱。

原来他没有走开,他在大门口等她。

在他高贵的性格里,赌气是不存在的一回事。

韶韶在热泪中发誓要善待这个人。

她真正的改过自新。

姚韶韶把悲哀降到心之底部,埋葬它们,欢天喜地做回从前的区韶韶。

她再一次把厨房扔到爪哇国,努力工作,邓志能不用做填鸭,真松了一口气。

韶韶又恢复了本色,在工作岗位中,发挥能力。

一日下班,喉咙都哑了。

小邓惊问:“你干吗?”

“来了三个新人,小孩子,什么都不懂,就差没陪他们上洗手间,连写字都得把着他们的手,直吼,吼得声音都沙了。”

小邓看妻子一眼。

他庆幸她的哀恸时期终于过去。

一日,他约她在咖啡厅等。

他有事,迟到了十分钟,赶到时,韶韶已经在等他,她坐在临窗的位子上,邓志能一眼便看到她,她却不知道。

独坐的她有一张呆木的脸,双目茫然,没有焦点。

邓志能不由地停止脚步,注视妻子。

呵她并没有忘记。

也许这一生她都不会忘记那个创伤,在他面前愿意掩饰,已算尽了很大的努力。

韶韶明显瘦削了的脸眉眼角添了许多细纹,她自嘲老了十年。

十年是没有,三年少不了,哀伤的心老得快。

邓志能感喟,没想到他与她真正要共患难。

他自正门入咖啡室。

韶韶见到他,马上站起来迎接,一脸笑容,判若两人。

邓志能更加心痛,竟这样迁就,何用把他也当外人看待呢?上次不该对她发话,使她警惕,真后悔。

她如常为他叫了喜爱的饮料、食品,絮絮地告诉他公司里的人事变动,还有,今年冬装的式样。

“我不会再穿短裙,少女时代已经穿够,除非穿了加薪,哈哈哈。”

邓志能伸手过去握住她的手,“韶韶,你心中有话,大可对我讲。”

“话?什么话?”

“你知道,无论什么话。”

“大嘴,我怕你嫌我碎嘴。”

“大嘴不怕碎嘴。”

那是他客气,韶韶想,切莫当真,再要好的爱人同志也是个人,不要试验他,考验与比较都是最残酷的事。

她说:“我没有什么重要的话要说。”

“以前我觉得你对生活充满热诚,牢骚特多,现在好似无所谓了。”

韶韶顾左右言他:“昨日我才骂了人,指着手下问他‘你妈没教你吗’,火气多大,动辄问候人家娘亲。”

“做了上司才会知道,人的资质真的有聪明愚鲁之分。”

“可不是。”

言语渐渐乏味。

忽然之间韶韶“唷”的一声,“你看谁来了。”

是奇芳笑着过来与她们喝茶。

两姐妹一母所生,一人悲恸欲绝,另一人痱子不生一颗,邓志能感慨。

韶韶太会得伤心病了。

平时已是这样一个人,某件公事略有失误,便日夜自我检讨,懊恼得吐血,电视新闻中的中国失学儿童都叫她耿耿于怀,有朋友生病,非要痊愈了才能安心睡觉……

邓志能只是替韶韶不值。

他把一口气出在奇芳身上。

他淡淡问:“奇芳可有与母亲的亲戚联络?”

奇芳抬起头来,眸子清晰地看着姐夫,脸往下拉,“阿邓你这样问是什么意思,骂我忘本,还是贪图荣华富贵?”

被小姨这样一骂,小邓顿感身心舒畅,原来近日郁郁寡欢,皆因妻子不再斥责讽刺他,真是贱骨头。

邓志能认清自己真面目,咧开嘴笑。

奇芳还要加一句:“你少批判我,我已经浑身不舒服,当心我对你不客气。”

邓志能心中大叫厉害。

韶韶说:“奇芳马上会去看我姑妈。”

奇芳用手指着小邓的鼻子,“听到没有?这位姑妈可与我一点血亲姻亲的关系都没有,我是纯为着姐姐才去带讯,你没知道我伟大之处呢!”

小邓唯唯诺诺,“佩服佩服,民族英雄。”

“去你的!”奇芳笑了。

“你下星期动身吧,”韶韶说,“本来我该亲自走一趟,但要是我再告假,上司会把我喂鲨鱼,并且兔费招待我敌人来参观。”

“呀,”奇芳说,“若不是为着我们的敌人,我们生活才不会如此争气。”

小邓觉得这口气同韶韶完全一套,有乃姐,必有乃妹。

奇芳另外有事,坐一会儿便告辞。

她一走,韶韶便说:“你不该揶揄奇芳。”

“你说得对。”

“她自幼得不到母爱,不计较母亲把她扔弃,已经十分豁达,难能可贵。”

“是是是。”

“她与母亲从未相处,感情淡薄,不觉伤感,也分属应该。”

“是是是是是。”

“你还会不会说第二个字?”

“同太座讲话,不必会第二个字。”

韶韶没有笑。

她想到十二岁之前,母亲时常带她去看电影,前座票,母女挤在一个位子上。

渐渐高大了,坐不下,母亲便不再入戏院,幸而电视节目日益精彩,是项好娱乐。

等到韶韶自己赚了钱,请母亲看戏,永远买超等票。

这也是一种心理变态。

坐在母亲膝边看戏并不是难堪之事,她搂着她,一边为她解释戏文,十分温馨。

母亲喜欢尤敏。

奇芳怎么会知道这些呢?

是的,奇芳怎么会伤心呢?

笔此,也不能责怪奇芳。

韶韶心中存有母亲无限温柔回忆。

她到澳门去,为女儿买K金链子,配一只十字架坠子,彼时好似澳门的金子略为便宜,可是那样珍贵的东西,竟在大学时期一次游泳中失去。

要到现在才知心痛。

奇芳会有这样的感觉吗,当然没有,奇芳在另外一个环境中长大,奇芳不知生母音容。

韶韶所谓温馨的记忆可能令奇芳骇笑。

那么窘,那么穷,吓坏人。

“韶韶,你为何出神?”

“啊,”韶韶抬起头,“你看到对面桌子上的两位女士没有?同一件外套,真冤枉,好几万块一件的衣服似制服。”

邓志能不出声。

不,这不是她心中所思所想的题目。

从什么时候开始,韶韶已不再对他说老实话了?

韶韶跟着说:“奇芳真惨,连外公都不在乎她。”

“韶韶,我同你说一个故事。”

“长不长?太长的我不要听。”

“你这人太没味道。”

“还有,像孙叔敖司马光那种诲人不倦式故事,我也不要听。”

“咄。”

“你可以开始讲了。”

邓志能诉苦:“要命,我是怎么认识你并且娶你为妻的?”

韶韶点点头,“果然不出所料,开始诉苦了,结婚才一年,就忍不住了。”

“这是上帝与三个信徒的故事。”

“我听过了,”韶韶立刻打断他,“三个信徒在祷告,上帝关注第一个,只拍拍第二个背脊,但是对第三个不理不睬,人们以为他最爱第一个,可是不,第一个信心最软弱,它才特别关心,而奇芳正像第三个信徒,毋须上帝担心,所以没人理她。”

小邓白了妻子一眼。

“你看我多聪明,”韶韶说,“我派奇芳去看姑妈,正因为她同姓许的人一点儿关系也无,不招疑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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