邓志能不住摇头。
韶韶摊摊手,“我只是想姑妈早日可得安慰。”
邓志能点头,“这才像人话。”
韶韶说:“唯一比失去父母更惨的是失去子女。”
“还有,失去相爱的配偶。”
韶韶伸手过去握住邓志能的手,“所有失落都叫我们伤心。”
“我俩好似在合作写一首新诗。”
韶韶终于笑了。
奇芳去了三天,回来的时候瘦了黑了,像是受到极大的震荡。
韶韶不解,“你怎么了,许多人经常去内地旅游经商,见怪不怪,你为何不惯?”
奇芳用手托着腮,“我们一家从来没有去过,家父已处半退休状态,他没有兴趣劳碌来回奔波,我与燕和也了解那决非旅游胜地。”
“见到许旭英没有?”
“见到。”
“她怎么说?”
“她很感激我们,可是,最终还是嚅嚅地问:‘健儿,健儿大概是不会回来了吧’,韶韶,她不相信,她以为我们好心编了故事来骗她。”
韶韶心如刀割。
难怪奇芳神情茫然。
奇芳说下去:“我想她除非亲眼看到郑健无恙,否则终身不能释然,韶韶,我所不明白的是,为何有些人的命运重复又重复,一代一代那样传下去。”
韶韶说:“我不知道,但是我总算知道为何一些人下午三时就开始喝酒。”
“你要不要喝?我陪你。”
“奇芳,我不可以喝了。”
“为什么,阿邓不给你喝?叫他出来,我好好教训他。”
“奇芳,你快要做阿姨了。”
“什么?”奇芳一时没会意。
韶韶微笑。
“啊,”奇芳明白过来,“啊,太好了,韶韶,预产期在几时,告诉我,我过来照顾你,我来喂清晨三点钟的那一顿女乃。”
“明年七月。”
“真好,天气热,孩子什么衣服都不须穿,光着小手小腿,让我来帮忙。”
要到这个时候,韶韶才发觉奇芳比她更喜欢孩子。
可是两次婚姻,都没为她带来子女。
“邓大嘴的嘴巴笑得咧开来了吧?”
“他还不知道。”
“你第一个告诉我?”奇芳惊喜。
韶韶点点头。
“你真好,韶韶。”
出江湖混了那么久,姚韶韶自然懂得收买人心。
“韶韶,你是超级高龄产妇,不如辞掉工作好好在家待产。”奇芳是真心关怀。
“喂!我哪里有那么老,别乱嚷。”韶韶脸色发青。
“韶韶,姐妹面前不打暗话,你今年倒底贵庚?同前朝的事前朝的人有那么多瓜葛,不会年轻了吧,生理上来说,可谓奇迹,佩服佩服。”
韶韶笑了,她们真的开始像亲姐妹了,自己人,说话何必忌讳。
奇芳忽然说:“当初母亲要是把我也带在身边,不知何等光景?”
“她没有能力养活两个孩子,把我拉扯大已不简单,况且,你父一定会争取你的抚养权,争不到手,决不罢休,她永无宁日,这事她已经过再三考虑,并无第二个选择。”
“那样的抉择,一定是痛苦的。”
“母亲一生在痛苦中度过。”
“可是,在少女时代,她是快乐的吧,外公那样疼爱她。”
“我想是。”
“还有,你与她那么亲,又那么孝顺,事事以母为先,也令她感到满足吧?”
“奇芳你把我说得太好。”
“世事古难全,母亲生前失去不少,到底也得要回一些。”
“对,奇芳,我有件东西要送给你。”
“是什么?”奇芳诧异。
只见韶韶回房去,半晌出来,手中拿着白色软纸包的小小一件东西。
“那是什么?”奇芳大奇。
软纸被轻轻拆开,奇芳看到一只小小的洋女圭女圭,约两掌高,金发、蓝眼,容貌秀丽,穿着一套格子衣裙,赤脚,看得出是韶韶幼时玩具之一。
“可爱吗!”
韶韶说:“洋女圭女圭的年纪不小了,原本的跳舞纱裙及高跟鞋均已失落,这套裙子由我后来配回,我深爱这只玩偶,它伴我度过无数快乐的时光,现在转送给你。”
“不,留给你女儿,应当给你的女儿。”
“叫你拿着便拿着!”
“是母亲买的吧?”奇芳轻轻接过。
“是,那年我十二岁。”
母女二人特地乘电车到一间新开的日本百货公司,那日母亲异常阔绰,多花两角钱,乘电车楼上头等,到了玩具部,随手一指,便叫售货员把大大的盒子取下,韶韶记得她心花怒放,爱不释手,头发可以梳,双眼会眨动的洋女圭女圭!
奇芳犹自喃喃说:“……留给你女儿。”
可是韶韶不想孩子承继她任何回忆或往事。
她愿意孩子像邓大嘴,没有个人历史。
问起邓志能的家庭往事,他只会搔搔头皮,“广东中山人,家父少年时便来港谋生,做米业,家境不错,读扫干埔官小,后念皇仁书院,升港大医科,毕业后考入政府做事。”
三句话讲完一生,这才是最理想的一生。
“这真是可爱的一只洋女圭女圭。”
“是,后来走遍大江南北,再也没发现比它更美的人形玩偶。”
“它有无名字?”
“没有,它只是我的洋女圭女圭,或是那只洋女圭女圭,因为一见它,母亲便会惊呼:‘那只洋女圭女圭还在呀’。”
“谢谢你,韶韶。”
“我一直爱它。”
“看得出来。”
“它有一只眼睛已经不会开合。”
“我注意到。”
“好好保存它。”
“这是我收到的最珍贵礼物之一。”
奇芳告辞。
韶韶独自发呆,直至邓志能回来。
邓志能一进门,只见妻子一声不响坐在露台,捧着一杯冷茶,不知想些什么。
他走到她身边说:“出来了。”
“谁出来了。”
“我申请你入籍的文件出来了。”
噫,时限总是会到。
“去验过身体,及格后一年内要做移民,准备好了没有?”
“阿邓,我也有个消息要告诉你。”
小邓把双手插在口袋里,“我早已知道。”
“什么?”
“要等妻子宣布才恍然大悟的丈夫统统要打三十大板,韶韶,辛苦你了。”
“你是几时知道的?”
“当你看完医生回来悄悄哭泣的时候。”
韶韶握住邓志能的手,“瞒不过你的法眼。”
“真是,似我这般绝顶聪明,玻璃心肝的人,世上并不多了。”
“我真幸运。”
“那还用讲。”
姚韶韶坚持上班至产假开始,说也奇怪,自从怀孕后,她就不再梦见母亲,她吃得下睡得着,胖了许多,常受医生警告:“体重增加太多,并非好现象。”她置之不理,大吃大喝,强悍地站在办公厅里指挥如意。从背后看去,像一座小山,有碍观瞻,可是丈夫与同事不介意,管它呢。”
燕和随奇芳来探访她,大吃一惊,这是韶韶?她不认得她了,怜悯之余,有大仇已报的感觉,这女子何止重了三十公斤!真丑真辛苦,活该,谁叫她平日做人那么厉害。
燕和笑了。
韶韶猜也猜到她想些什么,却完全不介意。
叙完旧,韶韶问燕和:“令尊同令堂可好?”
“父亲在墨尔本做客,家母在夏威夷度假。”
韶韶忽然冷笑,“杀人放火金腰带。”
奇芳忙劝说:“何苦把我也骂进内。”
燕和跳起来,“好意来看你,却被你侮辱,下次还叫人怎么来。”
韶韶低下头,“对不起。”
“勇于认错,可是坚决不改!”燕和直骂。
“既然知道她的脾气,也不要怪她。”
燕和赌气,“祝你再胖三十公斤,而且永远不瘦回去。”对于现代女性来说,这已是十分歹毒的诅咒。
奇芳先叉开话题,“你生产后就要移民,会不会吃苦?”
“你放心,家家户户都那样做,飞机上全是幼婴,熬苦是国人本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