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中信,有一个人叫方中信,他是糖的主人。
我用手掩住嘴,方中信,我霍地站起来,是他把糖藏在那里,他死心不息要对我好,即使我来到另一个世界,他还设法照应我。
我都想起来了,是糖唤回记忆,不不不,不是,是纳尔逊,他暗中使了手脚,保留我的记忆,瞒过他的同伴,迫我出院,全人类只有他知道我保留着前世的记忆。
我恐慌,四肢冰冷,不知把这些非法的记忆收在什么地方才好,心突突的跳,半晌回过神来,才觉得心如针刺般痛。
纳尔逊说得对,这些记忆对我无益。
夫人也这么警告过我,是我苦苦哀求他们让我保留回忆。
我凄酸的想,不要后悔,千万不要懊恼,小心翼翼地看护这些珍贵的记忆。
我握紧双手,开头不晓得该怎么做,过了半晌,镇静下来,捧住巧克力糖深深嗅一下,收到抽屉里。
纳尔逊终于答允我的要求,或许出于同情,或许因为他父亲的缘故,他帮了我一个大忙。
我微笑,他同他爹一样活泼机智,父子同样是了不起的人物。
孩子们这时闯进来,“唏,终于找到了。”手上高高拎着铜币。
我连忙说:“了不起,让我看,你们要什么奖品?”
弟弟与妹妹对望一下,不约而同的说:“要妈妈有空常常这样同我们玩。”
“一定一定。”我说。
他们欢呼,跳着出去。
我看着窗外,怔怔的落下泪来,心中尽是过去的人过去的事。
这个月亮不是那个月亮,这里的晚上没有月亮。
我一整夜伏在桌子上,直到太阳升起。
丈夫进来,看到我,意外的问:“这么早?”这种语调,已算难能可贵。
我勉强笑一笑,“失眠。”
“要不要看医生?”
“我没事。”
“自己当心。”他已经仁至义尽,耸耸肩忙自己的事去了。
我吞一口苦水,再吞一口苦水。
第二十一章
回来了,终于回来了。
不止身体回来,记忆也回来。
纳尔逊本来已将我的胡思乱想完全洗净,使我成为一个正常健康的女子,我甚至比从前温柔驯服,有兴趣走到厨房去,连丈夫都觉得,如此配偶,不是不可以共度一辈子的。
家人都发觉我变好了。
罢刚在这个时候,因为一盒糖果,唤回从前的我。
我震惊地呆坐。
五十年就这么过去了,物是人非,在他们那里,我不知如何着手寻找母亲,现在回来,我又不知该如何重新适应。
不是每个人有机会经历这么痛苦的考验。
我伏在桌子上,每根神经抽得绷绷紧,痛苦得透不过气来。
然而经过这四十五天的旅程,我成熟了,我学会沉下气来,咬紧牙关死忍。
必须见一步走一步。
我出去问丈夫:“我能借用你的车?”
“它是辆慢车。”丈夫笑。
“我只不过到母亲家去。”
“小心驾驶,”
“多谢关心。”
孩子们还在床上,我轻轻抚模他们额上的接收器,不过似一粒血红的痣,但愿他们的思想永远不会被截收。
妹妹醒了,轻轻叫我。
我顺口叫一声爱梅,立刻怵然而惊,住口不语。
随即拍妹妹的手背,嘱她继续休息。
我出门去看母亲。
她在园子里休息,人造草坪如张绿油油的毯子,不知恁地,衬托得她更加寂寞。
“妈妈。”我走过去。
“你果然来了。”她有份惊喜。
我紧紧握住她的手,这才是爱梅呢。
“怎么会有空?我以为你只是说说。”
“以后都会很空,我会时常来探望你。”
母亲十分意外,“你?”
“该有一个转变,”我歉意的说:“想多陪你。”
“进来坐,慢慢说。”
她的手也已经老了,手背上有黄斑,指甲上有直纹坑,一切部表明她是个老妇,皮肤亦在腕处打转。
我忍不住再叫她一声:“妈妈。”
“你怎么了,”她笑,“出院以来,象换了个人似的。”
“把这只胸针的故事告诉我。”我踏入正题。
“你都不爱听。”
“我爱,请你告诉我。”
她听出我语气中之迫切,深觉奇怪。
“是一位阿姨送给我的。”
“她叫什么名字,还记得吗?”
母亲点点头,“她碰巧也姓陆,叫陆宜,所以我把这个名字给你,纪念她。”
“她在什么地方?”
“一早去世了。”
“谁告诉你的?”
“她的丈夫方先生,”
我的心牵动,硬生生吞下热泪。
“对了,告诉我,是否就是这位方先生把你带大?”
“不,不是方先生。”母亲叹口气。
我紧张来起,难道方中信背弃了诺言?
“发生了什么?”
母亲笑,皱纹在额角上跳舞,“陈年旧事,提来作甚么?”
“不,我要听。”
“怕你烦得象以前那般怪叫起来。”她说:“我替你去做杯茶。”
我怎么会在这种要紧关头放松她,“妈妈,快说下去,方先生怎么样?”
她只得坐下来,“方中信先生不到三年就跟着去世。”
我失声,“好端端怎么会?”伤心欲绝。
“你脸部白了,”母亲惊异,“这是怎么一回事?”
我连忙别过头去,“那位方先生是个好人。”
“好人也不见得活一百岁。”
“他得了什么病?”
“后来听监护人说,是癌症。”
我呆呆的靠在椅子上,不敢在母亲跟前露出蛛丝马迹,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苦如黄连。
“好人总是早逝,我是不折不扣的孤儿,失去父母之后又失去方叔,唉。”
“后来谁做你监护人?”
“是一位老律师。”
“方先生没有亲人?”我想起他的妹妹。
“有一位姊妹。”
“她怎么样了?”
“咦,这些几十年前不相干的事,你知来作甚?”
“妈妈,请别卖关子,快告诉我。”
“她结了许多次婚,都没获得幸福,后来结束生意,移民外国,在异乡去世。”
我征怔的靠在安乐倚背上,听母亲说方家旧事。
三言两语就道尽他们的一生,仿佛乏善足陈,像小时候看漏了部精彩的电影,心焦地问旁人:后来怎么样?坏人有没有得到恶报?美女有没有嫁到英俊小生?
但那个在场的观众永远辞不达意,无法把剧情扼要地用言语演绎出来,急煞人。
因为我不在场,不得不请母亲转告我,偏偏她不是一个懂得说故事的人。
我佩服说故事说得好的人,生动、活泼、有来有去,人物栩栩如生,情节婉转动人……
我叹口气。
母亲说下去,“那时我实在还小,记不清楚那许多。”
我疲倦而伤心的问:“亦没有影像留下来吧?”
“没有,什么都没有,”母亲忽然说:“但有记忆,我心中永远怀念他们两夫妻。”
是的,记忆。
我已榨尽母亲的记忆,再与她多说也无用,这些年来,她重复又重复,不过是这些片断。
只听得她喃喃的说:“方太太对我那么好,连幼童都感觉到她大量的爱,以后一生中,没有人爱我多过方太太。”
“妈妈,我也爱你。”我冲口而出。
抛微微一笑,不予置评。
“我从前粗心不懂得,妈妈,现在开始,我会好好的爱你。”
她诧异,“怎么忽然孝顺起来,倒有点肉麻兮兮的。”
我深深太息。
“你们年轻人事忙,疏忽亲情,也迫不得已。”
“妈妈,你记得方太太的相貌吗?”
“她长得好美。”
“你那么小都记得?”
她肯定的点头,“再美没有了。”
“象谁?”
“象圣母马利亚。”
“象不象某个身边的人?”我暗示她。
“怎么会,没有人如她那么端庄美丽。”她不以为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