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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花夕拾 第29頁

作者︰亦舒

方中信,有一個人叫方中信,他是糖的主人。

我用手掩住嘴,方中信,我霍地站起來,是他把糖藏在那里,他死心不息要對我好,即使我來到另一個世界,他還設法照應我。

我都想起來了,是糖喚回記憶,不不不,不是,是納爾遜,他暗中使了手腳,保留我的記憶,瞞過他的同伴,迫我出院,全人類只有他知道我保留著前世的記憶。

我恐慌,四肢冰冷,不知把這些非法的記憶收在什麼地方才好,心突突的跳,半晌回過神來,才覺得心如針刺般痛。

納爾遜說得對,這些記憶對我無益。

夫人也這麼警告過我,是我苦苦哀求他們讓我保留回憶。

我淒酸的想,不要後悔,千萬不要懊惱,小心翼翼地看護這些珍貴的記憶。

我握緊雙手,開頭不曉得該怎麼做,過了半晌,鎮靜下來,捧住巧克力糖深深嗅一下,收到抽屜里。

納爾遜終于答允我的要求,或許出于同情,或許因為他父親的緣故,他幫了我一個大忙。

我微笑,他同他爹一樣活潑機智,父子同樣是了不起的人物。

孩子們這時闖進來,「唏,終于找到了。」手上高高拎著銅幣。

我連忙說︰「了不起,讓我看,你們要什麼獎品?」

弟弟與妹妹對望一下,不約而同的說︰「要媽媽有空常常這樣同我們玩。」

「一定一定。」我說。

他們歡呼,跳著出去。

我看著窗外,怔怔的落下淚來,心中盡是過去的人過去的事。

這個月亮不是那個月亮,這里的晚上沒有月亮。

我一整夜伏在桌子上,直到太陽升起。

丈夫進來,看到我,意外的問︰「這麼早?」這種語調,已算難能可貴。

我勉強笑一笑,「失眠。」

「要不要看醫生?」

「我沒事。」

「自己當心。」他已經仁至義盡,聳聳肩忙自己的事去了。

我吞一口苦水,再吞一口苦水。

第二十一章

回來了,終于回來了。

不止身體回來,記憶也回來。

納爾遜本來已將我的胡思亂想完全洗淨,使我成為一個正常健康的女子,我甚至比從前溫柔馴服,有興趣走到廚房去,連丈夫都覺得,如此配偶,不是不可以共度一輩子的。

家人都發覺我變好了。

罷剛在這個時候,因為一盒糖果,喚回從前的我。

我震驚地呆坐。

五十年就這麼過去了,物是人非,在他們那里,我不知如何著手尋找母親,現在回來,我又不知該如何重新適應。

不是每個人有機會經歷這麼痛苦的考驗。

我伏在桌子上,每根神經抽得繃繃緊,痛苦得透不過氣來。

然而經過這四十五天的旅程,我成熟了,我學會沉下氣來,咬緊牙關死忍。

必須見一步走一步。

我出去問丈夫︰「我能借用你的車?」

「它是輛慢車。」丈夫笑。

「我只不過到母親家去。」

「小心駕駛,」

「多謝關心。」

孩子們還在床上,我輕輕撫模他們額上的接收器,不過似一粒血紅的痣,但願他們的思想永遠不會被截收。

妹妹醒了,輕輕叫我。

我順口叫一聲愛梅,立刻怵然而驚,住口不語。

隨即拍妹妹的手背,囑她繼續休息。

我出門去看母親。

她在園子里休息,人造草坪如張綠油油的毯子,不知恁地,襯托得她更加寂寞。

「媽媽。」我走過去。

「你果然來了。」她有份驚喜。

我緊緊握住她的手,這才是愛梅呢。

「怎麼會有空?我以為你只是說說。」

「以後都會很空,我會時常來探望你。」

母親十分意外,「你?」

「該有一個轉變,」我歉意的說︰「想多陪你。」

「進來坐,慢慢說。」

她的手也已經老了,手背上有黃斑,指甲上有直紋坑,一切部表明她是個老婦,皮膚亦在腕處打轉。

我忍不住再叫她一聲︰「媽媽。」

「你怎麼了,」她笑,「出院以來,象換了個人似的。」

「把這只胸針的故事告訴我。」我踏入正題。

「你都不愛听。」

「我愛,請你告訴我。」

她听出我語氣中之迫切,深覺奇怪。

「是一位阿姨送給我的。」

「她叫什麼名字,還記得嗎?」

母親點點頭,「她踫巧也姓陸,叫陸宜,所以我把這個名字給你,紀念她。」

「她在什麼地方?」

「一早去世了。」

「誰告訴你的?」

「她的丈夫方先生,」

我的心牽動,硬生生吞下熱淚。

「對了,告訴我,是否就是這位方先生把你帶大?」

「不,不是方先生。」母親嘆口氣。

我緊張來起,難道方中信背棄了諾言?

「發生了什麼?」

母親笑,皺紋在額角上跳舞,「陳年舊事,提來作甚麼?」

「不,我要听。」

「怕你煩得象以前那般怪叫起來。」她說︰「我替你去做杯茶。」

我怎麼會在這種要緊關頭放松她,「媽媽,快說下去,方先生怎麼樣?」

她只得坐下來,「方中信先生不到三年就跟著去世。」

我失聲,「好端端怎麼會?」傷心欲絕。

「你臉部白了,」母親驚異,「這是怎麼一回事?」

我連忙別過頭去,「那位方先生是個好人。」

「好人也不見得活一百歲。」

「他得了什麼病?」

「後來听監護人說,是癌癥。」

我呆呆的靠在椅子上,不敢在母親跟前露出蛛絲馬跡,一句話也說不出來,苦如黃連。

「好人總是早逝,我是不折不扣的孤兒,失去父母之後又失去方叔,唉。」

「後來誰做你監護人?」

「是一位老律師。」

「方先生沒有親人?」我想起他的妹妹。

「有一位姊妹。」

「她怎麼樣了?」

「咦,這些幾十年前不相干的事,你知來作甚?」

「媽媽,請別賣關子,快告訴我。」

「她結了許多次婚,都沒獲得幸福,後來結束生意,移民外國,在異鄉去世。」

我征怔的靠在安樂倚背上,听母親說方家舊事。

三言兩語就道盡他們的一生,仿佛乏善足陳,像小時候看漏了部精彩的電影,心焦地問旁人︰後來怎麼樣?壞人有沒有得到惡報?美女有沒有嫁到英俊小生?

但那個在場的觀眾永遠辭不達意,無法把劇情扼要地用言語演繹出來,急煞人。

因為我不在場,不得不請母親轉告我,偏偏她不是一個懂得說故事的人。

我佩服說故事說得好的人,生動、活潑、有來有去,人物栩栩如生,情節婉轉動人……

我嘆口氣。

母親說下去,「那時我實在還小,記不清楚那許多。」

我疲倦而傷心的問︰「亦沒有影像留下來吧?」

「沒有,什麼都沒有,」母親忽然說︰「但有記憶,我心中永遠懷念他們兩夫妻。」

是的,記憶。

我已榨盡母親的記憶,再與她多說也無用,這些年來,她重復又重復,不過是這些片斷。

只听得她喃喃的說︰「方太太對我那麼好,連幼童都感覺到她大量的愛,以後一生中,沒有人愛我多過方太太。」

「媽媽,我也愛你。」我沖口而出。

拋微微一笑,不予置評。

「我從前粗心不懂得,媽媽,現在開始,我會好好的愛你。」

她詫異,「怎麼忽然孝順起來,倒有點肉麻兮兮的。」

我深深太息。

「你們年輕人事忙,疏忽親情,也迫不得已。」

「媽媽,你記得方太太的相貌嗎?」

「她長得好美。」

「你那麼小都記得?」

她肯定的點頭,「再美沒有了。」

「象誰?」

「象聖母馬利亞。」

「象不象某個身邊的人?」我暗示她。

「怎麼會,沒有人如她那麼端莊美麗。」她不以為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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