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象不象你?”我已说得很露骨。
“不象。”
“象不象我?”我实在急了。
母亲笑出来,“你在为母的眼中,也算是美的了。”
“不不不,方太太是不一样的。”母亲说。
“一点也不象?”我说。
“你那么毛躁……”她看着我。
母亲已把“方太太”神化了,在她心目中,方太太至圣至美至善,无人能及。
我不过是她粗心、慌忙、心不在焉的小女儿,她怎么会相信我即是方太太,方太太即是我。
方太太是她的信仰。
我握住母亲的手,怜惜的说:“以后我们要多在一起,我会常来探望你,妈妈,要不要我搬来同你住?”
“同我住?”母亲愕然,双手乱摇,“不要开玩笑,咱们两代人,思想以及生活方式都大不相同,没有可能相处,万万不能同住。”
她拒绝我?我哑口无言。
满以为能够补偿她,谁知她已习惯一个人生活,自给自足,不再希冀在任何人身上获得照顾爱护,多么悲哀,我们迟早,都会彼环境训练得硬如铁、坚如钢。
我无话可说,太迟了。
“这两天你真是怪怪的,”母亲陪笑,“不是有什么不妥吧?”
我呆视窗外,“母亲,方先生的墓……”
“在本市,我每年都去扫墓。”
“我想去。”
“同你有什么关系?刚出院,热辣辣的天气,日头一照中了暑怎么办好?”
她还是把墓址告诉我了。
我是即刻去的。
靶觉上总以为他刚落葬,其实已有四十余年,墓木已拱。
青石板上全是青苔,墓碑字迹已经模糊。
我手籁籁的抖,蹲下去,伸手模索。上面写着方中信字样,一九五五——一九八八。
旁边还有一行小字,慢着,是什么,我把脸趋向前去看,这一看之下,三魂不见了七魄,原来碑上刻着:宜,我永远爱你。
方知道我会找到这里,他知道我会看到这行字,他知道。
我额角顶着清凉的石碑,号陶大哭起来。
我是不得不回来,我是不得不走,我们是不得不拆散。
我今生今世,被汝善待过爱护过,于念已足。
我泪如雨下。
在这偏僻的墓地,也无人来理我,我躲在树荫底下,不知哭了多久,只觉得气促头昏,四肢无力,也不愿站起来走。世界虽大,仿佛没有我容身之地,没有方中信带领我,我不知何去何从。
彬在石板地上,直至膝头发麻,天色暗下来,我不得不定。
而且还不能把悲伤太露,以免被人知道我的秘密。
第二十二章
我蹒跚地回家。
妹妹在窗口张望,一见我,立刻奔出来,给我带来一丝光亮。
“妈妈,”她吃惊,“你怎么一身泥斑,怎么了?”
“我摔了一跤。”我低声说。
“哎呀,让我帮你。”她扶着我。
踢乙一动,捧起她的脸,她双眼明亮如玻璃珠子,似要透视我的脑海,阅读我的思想。她是我的女儿,我还来得及爱她关注她,奠错过这个机会,要抓紧妹妹,趁还来得及。
我淋浴,她在浴帘外陪我有一搭没一搭的说话。
我问:“你们的父亲呢?”
“在书房里,好些时候没出来。”
“弟弟呢?”
“做他助手。”
热水撞在脸上,我顺过气来,啊,我的生命还有一大截呢。
“你手上有多处擦破。”妹妹提醒我。
“是吗?”
“妈妈。”
“什么?”
“你与爸爸要分开?”
我一怔,心想也到向孩子们摊牌的时候了,“是。”
我看不到她的表情,她没说什么。
我试探地问:“失望?”
女儿成熟的答:“我们也猜到,你与爸爸吵了许多年。”
我说:“现在不吵了,分手的时间也到了。”
心死了,完全不必要再说多一个字。
从方中信那里,太清楚知道爱是怎么一回事,对于次一等二等三等的感情,根本不屑一顾。
我闭上眼睛。
“妈妈。”
“什么?”
“你仍然爱我们?”
我拉开浴室帘子,把她抱在怀中,“我爱你至天老地荒,十二个永不。”
妹妹和衣淋得湿漉漉,吃吃笑起来。
我再不肯放松她,母女俩痛痛快快一起洗了个澡。
我所有的,不过是她,她所有的,也不过是我。
拖了很久的棘手事一下子办妥。
母亲获知我们离婚的消息大大不以为然,又无可奈何,烦言啧啧,换了平时,我早已发作,叫她不用多管闲事。
但如今,我已知道她是小爱梅,说什么就什么吧,教训我吧责怪我吧,抱怨我噜苏我,都不要紧。
妹妹偷偷在我身边说:“外婆的话真多,可以一直不停的说下去,不觉得累。”
我微笑。
“妈妈你耐心真好。”
我握着妹妹的手,同她说:“将来妈妈老了,你对妈妈,也要这般好耐心。”
妹妹意外的说:“你不会那么快老。”
“很快就老了。”
“不会的,还要过好多年。”她说着有点害怕起来。
我拉一拉母亲,“来,憩一会儿再骂我。”
“骂?我哪有空骂你!”她十分气恼,“你别以为我喜欢说你,实在怕你不象话。”
小爱梅小爱梅,你知否一无用处的女儿就是你的方阿姨?
我神秘而凄凉的笑了。
母亲被我笑得不好意思,只得作罢。
妹妹说:“外婆你看公园的景色这样好,快别生气。”
母亲转慎为喜,“还是妹妹乖,唉,想我们小时候,什么部不懂,象一团饭,如今的小孩精乖得多,来,咱们到鱼塘那边去。”
我一个人坐在荫里,只觉这里的鸟不语花不香,母亲抱怨得对,不过她小时候也是个精灵儿,并不比妹妹差。
我陷入沉思中,一半凄酸,一半甜蜜。多谢纳尔逊,不然我无事可思,我无事可想。
“小姐。”
我抬起头。
是一个穿汽车司机制服的年轻人,笑容很好。
“小姐,我们夫人请你过去一会儿。”
“你们夫人是谁?”我愕然问。
“她说,你们是老朋友了。”
我心一动。
“她说你会乐意见到她。”
这些日子来,我的思想一直似在迷离境界,如今被他这洋一说,更加恍惚起来,如着魔一般,不由自主的站起来。
“带我去。”我说。
“在这里。”他礼貌的带引我。
他带我走到树荫深处,一位老太太坐在长凳上,正在看鸟儿啄食。
她的满头白发似银丝一般,腰板再直,也略见佝偻。说母亲老,她看上去又老一大截,大约人老到最老。不能再老,就该是这个样子了。
不过她还健康呢。
见到我,她满脸笑容的转过头来,面孔上除了皱纹,仿佛没有其他,但却是张可爱的脸。
“陆宜。”她亲切的唤我。
我张大着嘴,她轮廓十分熟悉,我认识她!是,我知道她,她是我仰慕的那位夫人,我奔过去。
“陆宜,你回来了。”
“夫人!”
“来来来,坐在我旁边,有话慢慢说。”
她待人更热情诚恳,我如他乡遇故知,拉起她的手,贴在面颊上,再也不放。
八十多岁的老太太了,很瘦很小,身子缩小,但精神却好。
她声音比从前沙哑得多,“别害怕,别害怕,唉,人一老到某个程度,会吓人的。”
“不不,夫人,你在我心目中,永远美丽如白芙蓉。”
“呵呵呵,陆宜,你在方中信处学来这一套油腔滑调?”
提到方中信,我黯然垂头。
“别难过,你令他快乐过,那才是最重要的,”她拍着我的手。
我略为振作,“夫人,那位先生好吗?”
“好,怎么会不好。”夫人笑。
我也微笑,我们都知道那位先生的性格。
夫人比从前更开朗更具童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