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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明与玫瑰 第37页

作者:亦舒

我默默的念书,毕了业。在大学里遇见一个男同学,顺理成章的谈恋爱,不过他是个穷学生,爸爸妈妈便有点不开心,怕我将来吃苦。

案母越是攻击他,我越护他。

结果我嫁了给他。为了证明什么?我并不知道,只觉得他们逼得我非嫁他不可了。

那年我二十一岁。

婚后也有过一段好日子,我们两个人都找到了很好的工作,父母开始谅解我们,我们也有了一个像样的家,小虽小,到底是一个家。

但是……叫我怎么说呢?

他开始拿钱回家,无穷无尽的把钱塞给他父母、他弟妹。他的理由是:“我穷过,非叫他们抬起头来不可。”储蓄了买房子的钱,他先给家里买,储蓄了买车的钱,他先给家里买。我的牢骚开始多,他开始不耐烦。

他弟弟结婚,他自银行提了一大笔款子出来,送的钻石足足值好几千块,我看着我手指还是光秃秃的,益发觉得他不合理,大吵一场,我回了父母的家。

他把我接回去之后,就变了。

后来他认得了一个女人,比我温柔的,他说。我苦笑,赞成离婚。叫他自己看好了,这个温柔女人肩上负起这么多委屈之后,是否还可以继续温柔下去。他对我是千般万处的挑剔。

我头也不回的走了,我自觉没有做错半点。

案母是愕然的伤心。

然而这一次是他们的女儿,他们怎么想,我不知道。我筋疲力尽的休息了一阵,没有工作,没有朋友,没有眼泪,没有梦,只觉得浪费了精神,浪费了时间,离婚那一年,我二十三岁。也没有孩子,因为要工作的关系,所以我不能有孩子。

后来我听说他再婚了,那个“温柔”的女人并没有工作能力,一连养了三个孩子,他又多了四口要养活,我不明白他的日子怎么过的,听说他家里不满这个温柔的女人。我只是想,如今他倒想情愿有他自己的家了,如今还不是给家人抱怨。当初为什么不醒悟一点?或者我的好处不够吧,或者……

我终于做了梦。

梦见爸爸问我:“他怎么这么久不来了呢?”醒来之后,我觉得我是家里的负累,我决定去旅行散散心。

到了英国,我找到了五姊。

先打了电报给她,她来开门的时候并不惊异。她弄茶给我喝,就像我十六岁那年。如今我都二十六了。

三十六岁的五姊还是漂亮的,只是在眼角,笑起来的时候,有一两条细细的皱纹。我与她对坐着。我手中捧着她倒给我的茶。

她没有再结婚。

她说:“……其实,如果再忍,恐怕也可以忍下去的,过三年五载的,说不定他的心就回转来了。”

我默默的笑着,一只手拿着茶杯,一只手抚模着她养的玳瑁猫。我没有说话。

五姊轻轻的说下去,“只是当时我想:等他三五载,为什么呢?大家一天天的挨着,有什么意思,或者他还有机会寻他的快乐,或者我也还有我的机会,何必双双浸死在痛苦里?我觉得是做对了。至少他没有后悔,我不知道,看他的样子,他仿佛没有后悔。”

我点点头。

我站起来,走到窗口去站着,我说:“其实并不是为了他家里,也不是为了其他的女人。大概错的是我吧。我老给他一种感觉——你是我亲手扶持出来的——这大概是不对的。”

五姊笑了,“过去的事,还论它做什么?就像输了一场棋子,还拼死命研究如何反攻一样——除非你打算再下一盘!”她说。

五姊说:“你还年轻,怕什么?”

我不响。

“像我不一样,如今父母没有了,兄弟姊妹都忙得透不过气来,哪管我?我又不是十多二十岁,都老太婆了,不过活一天算一天,我去买了双绒鞋回来,想起极小的时候,家里就让我穿这种绒鞋,我就想:如果六十四岁的时候,还买得起这样的绒鞋,就算福气了。”

我听着。

“你倒是比我明白,阿心,”她继续说着,“我是到了如今还不明白,当初是怎么一下子离的婚。”

我猛然抬起头来,瞪着五姊。

“我并不明白为什么他竟没有回头,”她轻轻的说,“你知道嘛?十年了,我一直没有弄明白。”

“五姊,我以为……离婚是你提出来的。”

“不不,可以这么说,是我提出来的,是大家提出来的,或者我不该争一口气答应了他,我如果不答应,不见得他可以打死我抬走我,只是我想:何必呢?”

“是的,何必呢。”我说,“但是我记得你说:一件大衣……”

她点点头,“那件大衣是我。人总有自尊心,阿心,那件大衣是我,他对我厌倦了,于是换了一件新的,不管牌子料子颜色是否好过先头那件,总是新鲜的好点。或者后来他懊恼了,不过像他那样的人,总还可以再换。”她微微一笑,“当初我没告诉你们,因为始终要强,是他对我厌倦了。”

她看着我。

我的眼泪缓缓的流下来,我缓缓的用手绢擦去,好像在做一件极普通的事一样——根本眼泪也不过是很普通的事。

她说:“只是我想既然有手有脚,何必受人荼毒?”

棒了多年,她总算把事情说清楚了,然而还是不怎么明白。我也并不明白。我只相信他是明白的,有计划的,并且成功了的,但是他快乐嘛。

我问:“生活好吗?”

“很好。”五姊说。

她身上仍然是最好的丝衬衫,薄薄的麻长裤。

“你寂寞吗?”我鼓起勇气问。

五姊说:“慢慢就惯了。也有再婚的机会。不过一个人生活总轻松点,那些对象也不是十分理想。也碰见过理想的人,多数不巧,又错过了。这十年来,倒是十分安静,有什么大不了的事呢?我是无牵无挂的,活得下去就活,活不下去——还有人留着我不成?”她爽朗的笑了起来,那笑里倒是一丝矫情都没有的。

我再倒一杯茶。

她说:“只是看着旁人结婚生子,闹哄哄的,我整天就是等着出去买贺卡寄,眼看着人人像一本小说似的,有始有终,白头偕老,我却像一串炮仗,开头兴致致的爆着,倒是轰轰烈烈的,末了引线浸到了水,忽然无声无息了,像是死了,一口气却没咽,真糊涂,真糊涂啊。”

我听着,当五姊说话的时候,我总是听着。

然而她没有再说下去,说了这么久,大概也很够了。

她去厨房开了罐头喂猫,我们到中国城去吃烧鹅饭,是我请的客。饭后去看了场舞台剧,很尽兴的回来。我与五姊睡一间房里,我躺一张折叠床,是五姊为我新买的,她待我总是那么好。

我们聊着刚才的剧情,然后睡了。半夜醒来,我轻轻的转身,却听见五姊也在翻身。我静静的留意五姊可有哭,没有,听不见,也许她哭了。

真是历历在眼前,时间仿佛回到十年之前,我问她:“五姊,你真的离了婚吗?”真正不过好像眼前的事。没想到我们的路却是一般的难走。

但是五姊是好的。

五姊从来没说过五姊夫半句不是。

几天后我就走了,经过了大半个欧洲大陆我才回家的。回家后一会儿又去北美走了一趟,再回来就找了一份工作,好好的做起事来,做得颇有成绩。

五姊忽然写了一封信来。

她又结婚了。

我错愕不已。五姊的对象是个中年商人,英国人,四十二岁,经济很有基础。信中还附着张照片,蜜蜜的看牢她,一脸呵护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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