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会来了。”
五姊夫是一个漂亮的男人,喜欢穿白色的衣服,白色的皮鞋。五姊夫笑起来眼睛很漂亮。五姊夫喜欢开快车。五姊夫带我出去吃玩,是从来不吝啬的。
他真的再也不上我们家门了?
真是可惜。我喜欢听五姊夫说笑话。
棒一天放学,我不见了五姊。
我问妈妈,“五姊呢?”
“搬走了。”妈妈很快乐的说,“留下两瓶香水给你,说你喜欢那味道。不过上学别喷得香里香气的。”
“几时搬的,怎么昨天不见她说起?”我问。
“今天下午她去看了房子,觉得可以搬进去,就马上搬走了。”妈妈说。
我心中老闷的坐在床沿。她果然留下了两瓶香水给我。我拿着水晶瓶子,旋开了盖子,闻了一闻,那香气沁入我心里。五姊夫是不会上我们这里来了,是五姊说的。
妈妈跟进我房来,问我:“你五姊没与你说什么吧?”
“说什么?”我反问。
“什么都没说?”妈妈问得好奇怪。
但是我明白她的意思,即使只有十六岁,我也明白,她是怕五姊对我有什么坏影响。
“没有。我睡得很熟,我们不讲话的。”
妈妈似乎放心了。
棒了一会她问:“阿五有没有哭?”
我想了一想,“没有听见。”或者她哭了,我不知道。
妈妈说:“原来你五姊夫在外面有了新的,瞒了你五姊半年多。你说这男人该不该死?你五姊算是硬的,吞不下这口气,就离了婚,”妈妈的口气忽然变得很同情了,想必是因为五姊已经搬走了的缘故,她说下去,“这种男人,离了也好,省得一辈子受气,不过阿心,你要留神,将来交男朋友,眼睛要睁得大。”
我笑了。妈妈要说的,不过是最尾的那几句。
“像你五姊,就是个例子,迟早要后悔的,”妈妈喃喃的说,“虽说婚姻系前定,到底也看人为。”
我还是很闷一一五姊走了。五姊是我喜欢的人。
棒了一年,我才上她家去。
我打电话给她,她请我吃饭。
五姊仍是五姊,一身衣服打扮,无懈可击。她说她在公司升了级,我很替她高兴。此刻我明白一个女人在外边要靠自己,到底太不容易,像妈妈与阿张,就多多少少对她的能干有点拈酸。
饭后我到她家去喝咖啡。她的家不大不小,弄得干净很漂亮。但维持这样的一层公寓,也不是容易的事。
我们闲聊着。
她忽然问我,“阿心,你可有男朋友了?”
“没有。”我老实的答。
“十七岁了?”她问。
“是的。今年毕业,读两年预科,看升不升得了大学,升不上,只好出国去。五姊,你是哪里的?”
“伦敦大学圣玛丽院。”她口气还是淡淡的。
“我希望也考得上。”我羡慕的说。
“考大学,简单得很,天下最难的是婚姻。”她笑道。
我大胆的问:“五姊,你有男朋友吗?”
“有,怎么没有,”她坦白的说,“一个女人离了婚,如果不打算马上结婚,多少有几个男朋友,不过那些是很普通的男朋友就是了,吃一顿饭,喝一次茶,也有些男人,以为离婚妇人多多少少可以占点便宜,那算了,我还不至于到那样地步,于是爽爽快快的叫他们死了这种坏心。反正离婚之后,忽然发觉很难做人,轻一点,马上吃亏,重一点,又被人闲话——瞧这女人,婚都离过了。还黄熟梅子卖青——这世界奇怪得很,做人是做给别人看的,凡事非得偷偷模模不可,有些人轧了十多个姘夫,仍然以小姐身分,白纱白衣的迸教堂去了,我不爱这一套,我过分名正言顺、光明正大了,那些人反而看不过眼,罢!岁数越大,越不知道怎么做人。”她燃起一支烟吸。
她始终没有流过一滴眼泪,也没有说过五姊夫半句不是。
后来等她抽了那支烟,我就告辞了。
说也奇怪,没隔多久,一个星期六,我出城买东西,在街上就看见了五姊夫。
他一点也没有变,仍然是白衬衫白皮鞋,头发微卷的贴在后颈,仿佛比以前瘦了点,也就更潇洒好看。他身边有一个艳丽的女人,单是眼皮就画了几道彩色,他们一直向我走过来,他没有把我认出来,我就气了。
“五姊夫!”我板起脸来截住了他的路。
以前个个礼拜五来,礼拜六来,礼拜天也来,买了蛋糕饼干,嘻嘻哈哈,不晓得多快乐,我不信他就忘得这么快。
他呆了一呆,脸上好尴尬,看了我半晌,忽然说:“是你,阿心。”
我有种快感,这种事也只有十七岁的女孩子做得出,我看也不看他身边的女人,我存心要出他的丑。
我说:“五姊夫,好久不见了,五姊夫记性真坏!”
他并没有生气,还微笑着,他说:“孩子长得快,一下了没把你认出来,我去吃茶呢,你要不要来?”
我说:“为什么不来?五姊夫以为我不会去,多久没吃到五姊夫的茶了?”
我说得出做得到,真跟他们两个去吃茶。
我用眼角打量着那个女人。这大概是无数女人中的一个吧?什么东西?比得上我五姊的一个屁!我轻蔑的看着五姊夫,轻蔑的喝着茶。
五姊夫脾气很好,始终微笑着,隔了很久,他忽然说:“阿心,你现在不会明白,将来你总会知道的。”
不知道为什么,我想起了以前的礼拜五。礼拜天,以前他们在一起的笑脸喜气,我想起了昨日五姊的落寞,他现在又低声下气说这话,我竟然哭了。就在茶座里,两百多个人看着我,我就哭了。因为我只有十七岁,天下值得哭的事正多着。
这么好看理想的一对夫妻,为什么就离开了?为什么他没有眷顾五姊?为什么?我不明白。
我哭得痛痛快快,惊天动地,哭完了站起来就走,还是没有正眼看那个女人。
饼了几个月,因为考大学的事与父母起了争执,逃了五姊家去住了一个周末,忍不住,把这件事告诉了她。
五姐背着我,她在做沙拉给我吃,听了我的话,她说道:“你不知道吗?那女的是他的新夫人。”
“你怎么知道的?”我呆呆的问。
“朋友说的,朋友急于要看我脸上的表情。”
“他真的把你忘了?”我问,“全忘了?”
“我怎么还管得了?我怎么还知道?”五姊反问。
“你为什么不问他?为什么不问一问他?”
五姊捧着沙拉盘子出客厅,我们俩对着吃了起来。我扭开了电视,因为屋子里太静了。
我几乎忘记了我问的问题,忽然五姐答我,她说:“你要知道,阿心,我不再是十七岁了。到了这年纪,许多事是不能问不能做的了。”
我抬起头来,发觉她一脸的眼泪。我失措的摔了碟子,把地毯弄糊了,她连忙奔进厨房,出来的时候,没事人似的,用湿布擦干净了地毯。
我呆呆的。
这时候电视上一个歌女在唱一首歌:
“为什么
不见你
再来我家门——”
那声音是如怨如诉的。
没多久爸爸就把我接回家。他说:“动不动离家出走,还成个样子?你不喜欢加拿大,就去英国好了,有什么尽可以说,一走了之,就能解决问题?”
结果我考上了本家的大学,皆大欢喜,又不用离家十万里,劳父母牵挂,又省了不少钱,一场风波就息了下来。
但是五姊忽然走了,她回英国去了。
她老是这样的,说也不说一声,就走了。
我变得连说话的人都没有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