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默默的念書,畢了業。在大學里遇見一個男同學,順理成章的談戀愛,不過他是個窮學生,爸爸媽媽便有點不開心,怕我將來吃苦。
案母越是攻擊他,我越護他。
結果我嫁了給他。為了證明什麼?我並不知道,只覺得他們逼得我非嫁他不可了。
那年我二十一歲。
婚後也有過一段好日子,我們兩個人都找到了很好的工作,父母開始諒解我們,我們也有了一個像樣的家,小雖小,到底是一個家。
但是……叫我怎麼說呢?
他開始拿錢回家,無窮無盡的把錢塞給他父母、他弟妹。他的理由是︰「我窮過,非叫他們抬起頭來不可。」儲蓄了買房子的錢,他先給家里買,儲蓄了買車的錢,他先給家里買。我的牢騷開始多,他開始不耐煩。
他弟弟結婚,他自銀行提了一大筆款子出來,送的鑽石足足值好幾千塊,我看著我手指還是光禿禿的,益發覺得他不合理,大吵一場,我回了父母的家。
他把我接回去之後,就變了。
後來他認得了一個女人,比我溫柔的,他說。我苦笑,贊成離婚。叫他自己看好了,這個溫柔女人肩上負起這麼多委屈之後,是否還可以繼續溫柔下去。他對我是千般萬處的挑剔。
我頭也不回的走了,我自覺沒有做錯半點。
案母是愕然的傷心。
然而這一次是他們的女兒,他們怎麼想,我不知道。我筋疲力盡的休息了一陣,沒有工作,沒有朋友,沒有眼淚,沒有夢,只覺得浪費了精神,浪費了時間,離婚那一年,我二十三歲。也沒有孩子,因為要工作的關系,所以我不能有孩子。
後來我听說他再婚了,那個「溫柔」的女人並沒有工作能力,一連養了三個孩子,他又多了四口要養活,我不明白他的日子怎麼過的,听說他家里不滿這個溫柔的女人。我只是想,如今他倒想情願有他自己的家了,如今還不是給家人抱怨。當初為什麼不醒悟一點?或者我的好處不夠吧,或者……
我終于做了夢。
夢見爸爸問我︰「他怎麼這麼久不來了呢?」醒來之後,我覺得我是家里的負累,我決定去旅行散散心。
到了英國,我找到了五姊。
先打了電報給她,她來開門的時候並不驚異。她弄茶給我喝,就像我十六歲那年。如今我都二十六了。
三十六歲的五姊還是漂亮的,只是在眼角,笑起來的時候,有一兩條細細的皺紋。我與她對坐著。我手中捧著她倒給我的茶。
她沒有再結婚。
她說︰「……其實,如果再忍,恐怕也可以忍下去的,過三年五載的,說不定他的心就回轉來了。」
我默默的笑著,一只手拿著茶杯,一只手撫模著她養的玳瑁貓。我沒有說話。
五姊輕輕的說下去,「只是當時我想︰等他三五載,為什麼呢?大家一天天的挨著,有什麼意思,或者他還有機會尋他的快樂,或者我也還有我的機會,何必雙雙浸死在痛苦里?我覺得是做對了。至少他沒有後悔,我不知道,看他的樣子,他仿佛沒有後悔。」
我點點頭。
我站起來,走到窗口去站著,我說︰「其實並不是為了他家里,也不是為了其他的女人。大概錯的是我吧。我老給他一種感覺——你是我親手扶持出來的——這大概是不對的。」
五姊笑了,「過去的事,還論它做什麼?就像輸了一場棋子,還拼死命研究如何反攻一樣——除非你打算再下一盤!」她說。
五姊說︰「你還年輕,怕什麼?」
我不響。
「像我不一樣,如今父母沒有了,兄弟姊妹都忙得透不過氣來,哪管我?我又不是十多二十歲,都老太婆了,不過活一天算一天,我去買了雙絨鞋回來,想起極小的時候,家里就讓我穿這種絨鞋,我就想︰如果六十四歲的時候,還買得起這樣的絨鞋,就算福氣了。」
我听著。
「你倒是比我明白,阿心,」她繼續說著,「我是到了如今還不明白,當初是怎麼一下子離的婚。」
我猛然抬起頭來,瞪著五姊。
「我並不明白為什麼他竟沒有回頭,」她輕輕的說,「你知道嘛?十年了,我一直沒有弄明白。」
「五姊,我以為……離婚是你提出來的。」
「不不,可以這麼說,是我提出來的,是大家提出來的,或者我不該爭一口氣答應了他,我如果不答應,不見得他可以打死我抬走我,只是我想︰何必呢?」
「是的,何必呢。」我說,「但是我記得你說︰一件大衣……」
她點點頭,「那件大衣是我。人總有自尊心,阿心,那件大衣是我,他對我厭倦了,于是換了一件新的,不管牌子料子顏色是否好過先頭那件,總是新鮮的好點。或者後來他懊惱了,不過像他那樣的人,總還可以再換。」她微微一笑,「當初我沒告訴你們,因為始終要強,是他對我厭倦了。」
她看著我。
我的眼淚緩緩的流下來,我緩緩的用手絹擦去,好像在做一件極普通的事一樣——根本眼淚也不過是很普通的事。
她說︰「只是我想既然有手有腳,何必受人荼毒?」
棒了多年,她總算把事情說清楚了,然而還是不怎麼明白。我也並不明白。我只相信他是明白的,有計劃的,並且成功了的,但是他快樂嘛。
我問︰「生活好嗎?」
「很好。」五姊說。
她身上仍然是最好的絲襯衫,薄薄的麻長褲。
「你寂寞嗎?」我鼓起勇氣問。
五姊說︰「慢慢就慣了。也有再婚的機會。不過一個人生活總輕松點,那些對象也不是十分理想。也踫見過理想的人,多數不巧,又錯過了。這十年來,倒是十分安靜,有什麼大不了的事呢?我是無牽無掛的,活得下去就活,活不下去——還有人留著我不成?」她爽朗的笑了起來,那笑里倒是一絲矯情都沒有的。
我再倒一杯茶。
她說︰「只是看著旁人結婚生子,鬧哄哄的,我整天就是等著出去買賀卡寄,眼看著人人像一本小說似的,有始有終,白頭偕老,我卻像一串炮仗,開頭興致致的爆著,倒是轟轟烈烈的,末了引線浸到了水,忽然無聲無息了,像是死了,一口氣卻沒咽,真糊涂,真糊涂啊。」
我听著,當五姊說話的時候,我總是听著。
然而她沒有再說下去,說了這麼久,大概也很夠了。
她去廚房開了罐頭喂貓,我們到中國城去吃燒鵝飯,是我請的客。飯後去看了場舞台劇,很盡興的回來。我與五姊睡一間房里,我躺一張折疊床,是五姊為我新買的,她待我總是那麼好。
我們聊著剛才的劇情,然後睡了。半夜醒來,我輕輕的轉身,卻听見五姊也在翻身。我靜靜的留意五姊可有哭,沒有,听不見,也許她哭了。
真是歷歷在眼前,時間仿佛回到十年之前,我問她︰「五姊,你真的離了婚嗎?」真正不過好像眼前的事。沒想到我們的路卻是一般的難走。
但是五姊是好的。
五姊從來沒說過五姊夫半句不是。
幾天後我就走了,經過了大半個歐洲大陸我才回家的。回家後一會兒又去北美走了一趟,再回來就找了一份工作,好好的做起事來,做得頗有成績。
五姊忽然寫了一封信來。
她又結婚了。
我錯愕不已。五姊的對象是個中年商人,英國人,四十二歲,經濟很有基礎。信中還附著張照片,蜜蜜的看牢她,一臉呵護的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