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四,此刻有很多人在羡慕着你呢。”
“叫他们去地狱好了。”
“地狱要挤破了。”
小四说:“听那首歌。”
酒馆里的点唱机在播一首歌——
“为什么
不见你,再来我家门……”
小四说:“人们问我,怎么会跟他闹翻的,我告诉他们,是他不要我了。他们说,你脾气太坏。那一点也不对,那并非因为我做错了什么,或是做对了什么,只不过是因为他不要我了。为什么我也不知道。我的生命是一只长而倒霉的故事,像亏本的火车客运公司。”小四哑声的笑起来,
我向她举举杯。
她说:“我的母亲要死了。我一直在想,想过去的数十年,我与她的关系,我们从来没有沟通过,她尽了力来压逼我——这些日子压逼我是她惟一的娱乐,她还能干什么?只有我一次又一次的回来,只有用掌打我,用嘴骂我的时候,她才是存在的,活生生的,并且是个母亲,可怜的女人,活了那么久,足足六十岁,只落得我一个人给她出气,我好意思拒绝她吗?我真是恨她不争气,为什么她不给其他人几个耳光,她怕他们,因为他们不怕她,她不怕我,因为我走不远。”
“小四,你醉了。”
“我极少喝醉酒,你低估了我,我只醉过两次。第一次拼命说英文,又吐又呕。第二次是圣诞,我问人家:‘这么久了,他为什么还不叫我回去?’然后哭了。真是的,都是为一个人,可是他并不爱我,你说我寂寞到什么地步?”
“谁在医院陪你母亲?”
“没有人。她是穷老太婆,生日也没有人记得,一年是闰八月,她有两个生日,没有人记得,没有任何亲友寄一张卡片来,送一笔礼,我买了两次蛋糕,所以她名正言顺的可以骂我。我敬佩我的母亲,伟大的母亲,难怪我一日比一日渺小,生活在那么伟大的母亲前,我焉得不渺小?”
“或者你是应该结婚的。”
“是的,我在等一个了解我的人。”
“那太难了。”
“不不,不难。我真的要结婚了,他很年轻,而且漂亮,他不大识字,不看中文,不看英文,但他是好人,我觉得寂寞,我一定得结婚。我的屋子暖气一定要充足,我喜欢暖气足的屋子。我并没有下降自己,我们家里大部分亲戚都是不识中文不识英文的,我只不过是跟着模子走而已。”
“你会快乐?”
“我现在也不快乐,我不认识快乐,快乐也不认识我,我有什么损失?”小四说,“我是无产阶级,一无所有,我怕什么?”
“你再要一杯?”
“谢谢你。”
她真的颇醉了,但是她的母亲要死了。生她的人要死了,她束手无策,她应该喝醉的。
“我兴这种念头,因为我要证实仍然是活着的,只有那样我才能唤醒自己。我喜欢年纪轻一点的男人,漂亮的男人,野性不驯,那么他们不会认真。我喜欢拥抱他们,那种感觉像拥抱自己,两个人都变成活生生的。”
她哭了,她抹去眼泪。
“他们一点也不难过,”小四说,“正如他们忘记她的生日,他们也忘记人死了就不能复活,他们并不悲伤。他们是那么罪恶,但是他们活得那么风调雨顺。我也罪恶,但是我活得何其不幸。各人的命运不一样。”
“如果你恨你的母亲,何必替她不值。”
“我一点也不恨她,我只是恨我自己。”小四说。
“我不明白。”
“恨我自己,我一生潦倒,跌跌撞撞的又回到她面前,因为我爱自己,家是火坑,我不能随意离开一个火坑跳人另外一个火坑去,熟的火坑比生的火坑好。”她尖声狂笑起来。
但是她还是美丽的,酒馆在座的几个人都向她看。
几个“威士威”之后,她不会恨任何人。我明白小四,她爱所有的人,因为她爱得太强烈,没有人回报她,她就开始恨,其实她谁也不恨。
“我老了,”她抓住我的手,“我老了,你看不看得见我的皱纹?我不能与我母亲说话,我们从来不能坐下来好好谈一谈,我老了,她要死了,但是我们始终没有说过话。”
“你没有老。假如你吹一下口哨,男人还是随时会来的,你懂得吹口哨?”我温言安慰她。
她笑了,笑得那么漂亮。
我记得那整齐雪白的牙齿,当她十七岁的时候,我在一个沙滩看见他,她穿一套白色纱边的游泳衣,那么蔷薇色的皮肤,那么长的腿,那么圆的眼睛,那么乌黑的直发,多年多年前的事了。
“噢,小四。”我握住她的手。
“人们总是骗我,”她说。
“没有关系,他们会得到报应的。”
“他们得到报应也没有用,我已经被骗了。”
她呆呆的,有五分醉了。
“你要到我那里去睡一觉吗?”我问。
“当我年轻的时候,我喜欢的人都喜欢我,现在我老了,我喜欢的人不喜欢我,我不喜欢的人反而喜欢我,可是那些人,即使我再不如意,也不能与他们交往的。”
“你需要休息。”我说。
“我母亲要死了。”小四说。
“我知道,你什么也不能做,人总是要死的,你我也要死的,你想开一点。”
“我当然想得开,我恨她。”
“你并不恨她,你十分爱她,所以你要恨她。”
“别那样弗洛依德好不好?”她说。
“那是真的,你爱她,所以你一次又一次的回来看她,你希望她会爱你,你也希望你父亲会爱她,你更希望你亲友爱她,你不能将她与你自己分别开来,这个世界令你失望,因为你花尽了精力爱每一个人,他们可不需要这么多的爱,你明白吗?小四?”
她平静的说:“是的,我明白。正像英国的天空一般,每个人等太阳升上来,但是太阳一出来,英国的天空不再像英国的天空了。”
“我们该走了,酒馆要关门了呢。”
小四轻轻的说:“为什么她不能够明白我?”
“谁?”
“我母亲。”
“已经完了,小四,她将死了。”
“这威士忌令我作呕。”
“要上浴室吗?”
“不不。”
我付了帐,替她穿好衣服,我们走出冷空气里。
小四开始唱她喜欢的绍兴戏一一
“林妹妹,想当初,你孤苦零丁,到我家来,实以为暖窝可栖孤零燕一一林黛玉是不寂寞的,贾宝玉懂得她一一宝玉是,剖月复掏心真诚待,妹妹你,心里早有口不言。实指望,白头能偕恩和爱,谁知晓今日你黄土陇中独自眠一一”她停一停,“我妈妈说,她不喜欢火葬,她说她要葬在高点的地方,雨淋了不会浸到她。她不怕死,因为她没想到死是怎么一回事。”
“那边有街车。”
我们上了车,她的头靠在车椅上,一声不发。
小四的问题是懂得太多,一个人懂得太多是不行的,一个女人懂得太多是更加不行的,所以她不快乐,呵,可怜的小四,可怜的小四,一个很能干的男人尚可以降点格,一个什么都懂的女人,该嫁给谁呢?
“我母亲说:坏女人才穿高跟鞋,坏女人才抽烟,坏女人没拿到证书就与男人混的,坏女人十二点之后还留在外头。我是坏女人,你说是还是不是,她耻辱了,所以她恨我,而且她最恨我是因为她眼睁睁看着别人找到金龟婿,而我却没有替她找回一个金龟婿,她多恨我,她那么样的辛苦了几十年,连一个好女儿也得不到,真是可怜。”
“你是个好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