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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间

家明与玫瑰 第29页

作者:亦舒

“父母们总是这样,”绵绵说,“专在无关重要的地方埋手挑剔,真正的大事他们一点也帮不上。读书是咱们自己费的精神,恋爱全凭肉搏,工作凭劳力。”

“看北斗星。”我说着伸手指天空。

“是。你家朝南,以前你老是说看不到北斗星,我想你是根本没有心看。”

我犹疑很久。

或者她只把我当老朋友。或者她认为幼时开玩笑性质的男友算不得一回事。或者我会自讨没趣。

绵绵说:“小珉,出来一天,你也疲倦了,回家吧。”

我点点头,我需要时间考虑如何开口,到底不比得年轻的时候,想到什么做什么。

于是我告辞。

绵绵送我出门。

我说:“明天晚上,到我家吃饭,你一定要来。”

“知道。”

“我来接你。”

她微笑。我与她握手道别。

回到家中,很是松弛。

无意中推开窗门,看到那北斗星正在向我陕眼。

我看仔细了,可不是!为什么以前老是不发觉?

我想也没想,便拿起电话打过去,来接电话的自然是绵绵,这是她私人号码。

“这是小珉,嗳,看到了,在我窗门处可以看到北斗星,十分亮十分大。”

“很好。”她含笑说,“多年来夙愿得偿。”

“睡了吗?”我问。

“还没有。”

“你明明是睡了,对不起。”我说,“打扰。”

“忽然这么客气干什么?”

“绵绵,如果我重新开始约会你,会不会很古怪?”

“古怪?有什么古怪?老朋友出来走走,稀奇吗?”

“不,”我冲口而出,真情流露,“不是老朋友,而是新朋友,绵绵,你不反对?”

她沉默一会儿。我心跳地等待。

然后是她充满喜悦的声音:“不,我不反对。”

我整个人飘起来,这四个字的力量大得无以复加。

呵感情,奇怪的东西,可以令人在零下十三度的天气里旅行两千哩。

使人情绪高涨,使人彷徨低落。

我说:“谢谢你,绵绵,我们明天见。”

“明天见。”她说,“早点睡。”

我会的,因为我已见到了美丽的开始。

母女

小四来对我说:“我母亲非常病重,要死了。”

她一点也不悲伤,她只是说明一件事实,然后她坐下来,翻阅我的杂志,吸着烟。

“什么病?”

“年纪大了总要去的。”小四说。

“你有没有请假陪她?”

“我?我怎么可以放下工作呢?”她说,“我生命中最重要的是工作,失去工作我自己也要死的,自十五岁开始谁养过我,不要开玩笑,我现在死已经太迟了,死也死得不干不净,只好活下去。”

“你不难过?”

“不。”

“她是你的母亲。”

小四笑,“我知道,真滑稽,是不是?有时候我坐在一旁,冷冷在一边看着她,心里二万分的诧异——她,我的母亲?生我的人?我只想骇笑。”

“她的确是你的母亲。”

“对不起,我从来没这种感觉,我讨厌她,我只希望此刻我在外国,远远的,看不见她。”

我说:“她已经要死了,她是你母亲。”

小四的声音提高:“我有过选择没有?我有没有签过合同,说明永不反悔?只不过她不停的生生生,我是那堆不幸孩子的其中一个,我就得每一分钟像只羔羊似的跪在她面前,然后说:‘妈,我感激你,因为你赐我生命。’老老实实的告诉你,我从来不想跑到这个世界来,生命闷烦而且不幸。”

“小四,你非常的粗鲁,她已经要过去了。”

“她可以去地狱。”

“她是你的母亲。”

小四静下来,“妈妈只是一个字,爸爸也只是一个字,我谁也没有。假使我谁也没有,世人恐怕还会同情我一点,我到底是活在世人当中的。”

我不响。

小四说:“我头痛。多年前我做过一个梦,梦见她将死,躺在床上,清晰的是,每个人在那里,还有陌生人,我们都非常冷静,有人甚至在嚼口香糖。她在呼吸,非常沉重,一下一下,然而她没有咽气,闹钟响了,我又得起床去上班。”她耸耸肩。

“这次是真的,不是梦。”

她疲乏的笑,“分别在哪里?做梦才好,可以醒,做人也好,可以死。尤其对毕生潦倒的人来说,死真是喜讯。”

“如果你那么讨厌这个世界,你为什么不马上去死掉?”我厌恶的说。

“我不知道,我没胆子吧。我曾经花很多时间想过这个问题,我很怕。”

“那么尽量爱这个世界,爱你身边的人。”

“我试过,但是他们不爱我。”

“你没有希望。”

“我并不恨人。我惟一厌恶的——”

“是你的母亲。”我接上去,“我知道,我承认她是一个荒谬的人,但是你可以让她去。”

“让她去?自我十岁开始,她无时不与我作对,念小学时有一天,她打开皮夹子,发觉少了一块钱,一块钱!她奔到学校来,大声叱骂,披头散发,红着脸将我自课室拉出来,当着四十个学生,当着老师,吼道:‘一块钱!一块钱!你这贼!拿出来!拿出来!’她用那大力的手打我。自那一日开始,我心中答应她,我一定不会辜负她,我一定要做一个贼来报答她。”

“你果然偷了那一块钱?”

小四笑,“我没偷,是别人偷的。真滑稽是不是?但是以后在小学我没有过过人的日子,每个老师每个同学都窃窃私议‘贼,贼’。一块钱,而她可以自家奔到学校去打我一顿,伟大的母亲。”

“多年前的事了,她现在要死了。”

“我真讨厌她。”

“小四,看看你,你现在不是很好吗?”

“是的,只要她不败我的事,我还好十倍呢。”

“你父亲呢?”

“我父亲?”

“小四,为什么你不离开他们远一点?假如你那么恨他们。”

“离开他们?你开玩笑?他们是我父母,我们要互相等对方先死。”

“小四,别开玩笑了。”

“我没有机会。君不见我那些能干的亲戚们,哪个不是走得远远的,就差没改名换姓呢,我是最没用的,不得不回来出丑。”

“这是不对的。”

“我的心中充满了恨,不是夜半风竹敲秋韵的恨,而是那种美莱村大屠杀的恨。”

“你的母亲要死了,你心中忧闷,我们出去喝一杯酒如何?”我问。

“谢谢你。”

我们穿好大衣,走出去,街外寒冷。

我们搭车到一个酒馆,叫了威士忌加冰。小四喝酒犹如喝开水一般。

她看上去很不错,没有一点血色的脸,黑色头发。这种酒馆常常有酒女,此刻小四看上去像一个缺乏睡眠的那种女人,美丽而苍白。

一个外国男人前来搭讪,小四说:“三千一夜。”那外国男人摇摇头走了。她的母亲要死了,她还有这种兴致。她有好几天没睡了吧?她必定要恨她,恨了她,小四才不会悲伤。恨一个将死的人是困难的。

她喝了又喝,眼圈赤红,嘴唇煞白。

她仿佛舒服得多了。

小四是个不幸运的女子。这个世界上不幸运的女子很多,只是小四是个红颜,她的不幸因此更加不幸,因此更加不得人的同情。红颜是活该薄命的,活该,谁叫她比别人长得好,长得聪明,长得能干。

活该。

“我想结婚。”小四说。

“那么结婚好了。”

“我想结婚,体贴的丈夫,温暖的家,听话的孩子。我其实很喜欢孩子,只是我没有精力带大他们。看我,我就是一个没勇气哪吒。我的偶像是哪吒,真不骗你,我多么希望可以削骨还父,削肉还母,真不骗你,迫真的,这哪吒真有一手。我没有勇气把生命带到世界上来,我是一个失败的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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