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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间

家明与玫瑰 第24页

作者:亦舒

我点点头。尊尼在模特儿群中并不是十分受欢迎的人物。

画毕这一张的时候,她过来看一看。“唏,”她说,“我喜欢这一张,你可不可以送给我?”

我被她那突然其来的天真吸引住,只是笑。

她看我一眼。“你不是个喜欢说话的人。”她说,“怎么了?”

“对不起,”我致歉,“我不送画的。”

“为什么?”她问。

“我的画要卖钱的。”我无可奈何的说。

“呵。”她耸耸肩,把画放下。

“今天的工作到此为止。”我数钞票给她,“明天请你准时来,我这里的阳光一到三点便不好。”

她点点头,“我明白。”

“明天还是穿裙子吧。”

“是不是为一本书插图?”她问,“我听尊尼说的。”

“是。”我说,“我打算最后才做封面,原来你早已知道了。”

“我可不可以看看那本书?也许比较了解情况,表情会合理想点。”

我把原稿交给她。“别丢掉。”我说。对她工作认真的态度又一次诧异着。

她走了。

我收拾一下工具,尊尼打电话来问:“怎么?还理想吗?”

“很好。”我由衷的说,“谢谢你,尊尼。”

“应该的,我收佣金,替你找合适的人。只是当心咪咪,有客人说她的手脚不大干净——喜欢顺手牵羊。”

“不会吧。”我不经意。

“我手下的女孩子身世都很杂,这一点你不是不知道的。”

“咪咪一一”我迟疑的问,“她干的是哪一行?”

“摄影模特儿。”尊尼说,“她长得漂亮,身材一流,有时生意不太好,也到酒吧去客串客串,一个月下来,捞万把块是不稀奇的。像她们略有点原始本钱的女孩子,叫她们去坐写字楼不是容易的事

“谢谢你。”我说。

咪咪第二天又来了,仍然迟到三十分钟,嚼着香口糖,穿一件非常漂亮的白色麻纱裙子。

她说:“昨夜我看这本小说,看到天亮。并不是一本很高级的小说,但销路一定会很高。对于女主角的描述部分很优秀。”她补充一句,“因此今天又迟到了,对不起。”

我笑笑。

我对这本小说的评语也一样。只是既然接下工作来做,务必要做好为止。

我说:“这件衣服很合适。”

我请她整个人躺在地板上,把头发散开来,她的眼晴茫然看着天花板。我马上开始把她的神情捕捉下来。

她说:“你在听什么音乐?”

“巴哈的F大调意大利协奏曲。”

“我不懂古典音乐,”她说。

“音乐不是用来懂的,音乐是心领的,与画一样,纯属于感受方面。”

她笑:“我的心不领受巴哈的音乐,你有没有流行音乐?”她转过头来。

“别动。”我说,“我放给你听好了。”

我放下一张流行曲唱片。男歌手沙哑的声音开始唱一一

“我不想详加解释——

你如何碎了我的心——

噢呜,心一一”

咪咪很高兴,她满意了。我心中奇怪她是如何渡过一日二十四小时的,她对生活单纯的要求引起我莫大的兴趣。

我问:“你的一日如何渡过?方便告诉我吗?”

“自然。天天睡到我喜欢起床为止,从来不用闹钟,我不约束自己,因为生命太短,起床梳洗完毕,吃早餐,然后看看有什么工作要做,出门,晚上我有很多……朋友,”她忽然笑了一笑,“晚上很忙,我们跳舞,喝点酒散心,然后回家,有时我也看一点书,通常只是画报之类的——你不会笑我吧?”

男歌手在唱片里继续唱:“噢呜——我心……”

流行曲与流行小说有时实在是最好的调剂。我是什么人呢?我又岂能审判她生活水准的高低?

咪咪问:“你呢?你的一天又如何渡过?”

“我很寂寞,很闷。除了睡觉,我便工作。有时心情好,也听听巴哈。”

“你没有女朋友?”咪咪很吃惊。

“别动。”我说,“没有,我没有女朋友。”

“你有毛病吗?每个男人都有一个以上的女朋友。”

“我没有毛病。”我在画她的眼睛,咪咪有这么漂亮的眼睛,你可以自她的眼中看到灵魂的震动,但她却是个没有灵魂的女人。

“你是同性恋?”她疑惑的问。

“不,”我笑,“我只是没有女朋友。我没有漂亮的车子,没有漂亮的衣裳,不懂说漂亮的话,谁要我这种男朋友?我维持自己的生活都觉得有点困难呢。”

她沉默了。过很久,她说:“但你的心地很好。”

我被感动了,我说:“谢谢你。”

画好这一天,我送她到门口。晚上我把画拿到原作者家去让他过目。

他很高兴,“好极了。你有用模特儿吗?”他观览着我的作品。

“有。”我说,“漂亮的女孩子,是不是?”

“漂亮极了。”大作家说,“我认为这些画的风格很讨好。月底能够全部画得好?”

“可以。”我说,“月底之前。”

他拍拍我的肩膀,“我听说你是极好的画家,如果这次合作成功,我们将来尚有许多机会。”

我与他握手道别回家。

途中经过超级市场,我因觉得工作顺利,应当庆祝一下,故此买了一瓶白酒,另外带些芝士与面包,预备回家饱餐一顿。独身的男子,有快乐没人共享,有烦恼没人分担。

回到家天已经黑了,我开门进屋子,放下唱片,忘记早上已给咪咪换上流行曲子。

是那首“噢呜——我的心——”。

在这种寂寞但不失为愉快的夜里,聆听这类歌也不是不好的。我打开白酒,自己倒了一杯,喝一大口。冰冷的水果酒永远使我精神一振。

就在这个时候,有人敲门。我放下酒杯。谁?凡是没有预约的人,多数是收报费或是收杂费的。我打开门,门外站着咪咪。她的笑容有点勉强,不似日间那么自然。

“咪咪,”我略为诧异,“你忘了东西在我这里?”

她靠在门口,并不作答,也不进来,双手抱在胸前。

“进来呀。”

她略略瑟缩一下,她说:“我忘了今天是我的生日,我找不到朋友。”

我很明白,“朋友”是一种当你需要他们的时候,永远找不到的蓝鸟。年轻的咪咪还没有明白这个道理。

“请进来,”我说,“我今天刚巧买了瓶白酒。”

她坐在我对面,并没有因我欢迎她而特别高兴,也许她在等候一个重要的人,而那个人没有出现,当然我是次要的,她见不见我都一样。

我不是一个小器的人,我不介意陪伴她一个黄昏,毕竟我本身也是寂寞的。她把我的酒喝掉一大半,不肯吃东西,因此很快得用手撑着头,颇为不胜负荷。

我问:“送你回去好吗?”

她摇摇头,“家里没有人。”

“你要知道,咪咪,我们必须要学习精神与上的独立,不可能每天都有一大群人围着你直到永远。他们终久要离开你的。”

她沮丧的说:“但是,他说好今天会得来的。结果二十四小时连电话也没有一个。”

“如果他不在乎你,你也不必在乎他。”我说。

咪咪抓住我的手,“是不是我已经没有以前那么漂亮了?是不是我已经不能够再使一个男人动心?”

我微笑,“咪咪,你还是很美丽,男人们毫无疑问会得为你动心,受你的诱惑。”

她有点满意,但随即又问:“为什么他们不再将我放在第一位?”咪咪带点酒意了。

我按住她的酒杯,“做一个倾国倾城的女人,终究又有什么快乐呢?只要有一个男人在芸芸众生中把你当主角,你已经应当满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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