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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明与玫瑰 第23页

作者:亦舒

我却没失意,解铃人还是系铃人。

一日,我看见她的二哥下楼来了,在大门外被我截住,我连连说:“万俟先生,请你留三分钟。”

那漂亮的男孩子上上下下的打量我几眼,忽然笑了,“你就是住阿芬楼下的——?”

“是,是。”

他笑起来多么像他的妹妹,我真是瞎了眼睛,才会认不出来。

“我知道你要说什么,阿芬全告诉我了。”他笑,忽然之间,他一点也不像阿芬那个“幸运的小子”了,他活月兑月兑就是一个二哥,不但明理,而且和蔼可亲。

“来,我们上附近酒吧喝杯啤酒,慢慢谈。”

他居然一点也不讨厌我。

我跟着他上了那豪华跑车,我们找了一间酒吧,坐下喝啤酒,他态度开始严谨了,问我的家庭、功课、年纪,都很大方的,他同样也把他们家里事说了一点。

“阿芬是小妹,咱们把她看得很严,也要训练她一下,故此叫她住宿舍,一应起居,自己照顾免得宠坏了,将来嫁不出去,或是遭人非议,终究还是害了她。她是个好孩子,听话,用功,就是脾气硬一点。她年纪还小,有不少男同学围着她,都被阿蔚,她大哥与我挡走了。我们喜欢老老实实的男孩子。”

我唯唯诺诺。

他们两兄弟也真是不许百姓点灯,只许官家放火,瞧他们多么风流,每人一部全世界顶尖儿跑车,其它享受,更是不必说了,偏把妹妹关在屋子里一一

他忽然说:“像兄台这样一表人材,功课又好,人又老实,实在少有——”

我吓了一跳,“我?哪里敢当,哪里敢当。”

“是真话呢,若阿芬与兄台这样的人物结交,我们做兄弟的,也放心了。”

我几乎怀疑自己听错了话,怎么可能,我?他竟会看得起我!

我大喜过望,话都说不出了。

“所以阿芬发发小脾气,你不必介意,我星期六请你吃饭,你别嫌弃。我们兄妹一起来,好不好?”

“我实在是最最普通的一个人一一”我老老实实说。

“这才难得,”他诚恳的说,“太多人以为自己是个超人,你这点谦虚,不但我喜欢,阿芬也喜欢。”

我只好笑了,是一个宽怀的笑。

他拍拍我肩膀,“放心。”

你看,误会从他而起,误会也从他而解。

但是阿芬还不放过我。

阿芬撞见了我,肯说两句,但非常不友谊,她说:“哼,现在相信他是我哥哥了,哼。”

又说:“还骗了顿饭去吃,哼!”

我只是嘻嘻的笑,打恭作揖。

星期六吃饭,他们兄妹准时来唤我,我真是春风得意,难以形容。万俟萱与万俟芬坐在一起,真是好看煞人,可惜大哥还不在,这家人真是人杰地灵,几兄妹长得如此出色动人,他们父母不晓得花了多少心血呢。

我本来不善言词,那顿饭吃得乐极,却没有什么话说。

阿芬说:“你瞧他多开胃,侮辱了我,不必道歉,还赚了顿吃的,二哥,咱们干吗请他?”

她二哥白她一眼,“你少说几句,将来还是这么,谁养你一辈子,嫁不出去就是你这种人。”

她不响了。

饼了很久,她说:“我住嘴是因为听哥哥话,不是怕嫁不掉。”真是孩子。

她二哥歉意的对我笑,我摆摆手。表示不要紧,我就是喜欢她这一切。既然她一个哥哥己默许我与她来往,那不在场的一位,恐怕不成问题。

我运气恁地好,待阿芬这场气一消,我真是前程似锦。唉,在宿舍挨那么些年,总算挨出点瞄头来了,而他们兄弟也好,我才与财皆无,他们倒是看得起我——我还有什么好怨的呢?还搬家?啊芬整夜开水喉我都无怨言了。

亏得她住楼上。

模特儿

她迟到了三十分钟,当她来到的时候,我却真正的惊艳了,她百分之一百是我需要的模特儿。

她说:“我叫咪咪,尊尼介绍我来的。第一小时两百块,以后每小时一百五十。月兑衣服不月兑衣服同价。”说完很爽快的坐在我对面。

她穿一件薄薄的芝士布衬衫、长裙、凉鞋。啊,又是夏天了,我喜欢穿裙子的女人。

“我知道。”我说,“尊尼与我说过价钱,每天先付,是不是?”

“是。”仍然很爽快。

“但为什么月兑衣服与不月兑衣服同价?”我诧异问,“通常模特儿对于月兑衣服很不高兴。”

“为的是艺术,无所谓,”她干脆的说,“我是模特儿,不是月兑衣舞娘。”

她是这么年轻,说话巴辣得很,而且,透着一种骄傲,并不以当绘画模特儿为耻。

我点点头,“现在开始吧。”我说。

我取出绘画工具。她随意的坐在高凳子上。

我命令她,“看见那束花吗?蹲在地下,捧起花束,深深的嗅花束,维持那个姿势。对……这样就很好。”

她笑一笑,照我说的做了。

她的腰肢很细,身子微微向后仰,衬衫的领子微微滑下一个肩膀。她可真是个美丽的女孩子。

我走过去。“身体还可以往后仰吗?这个姿势难度很高,回家当心腰酸背痛,我这里的钱不容易赚得到,是不是?”我笑,“把花捧得高些,你的头发可以撒下来,漂亮极了。”

她很有耐心,而且一直维持着笑容。

“摄影模特儿是比较容易做。”我说,“快。绘画模特儿比较少,恐怕都要失传了,只有尊尼那里有人。”

我一直跟她说话,好使她不觉得那么疲倦。

她问:“你画这些画,是拿到画廊去卖吗?”

“不,画廊只卖一只帆船在海港里飘那种画。”我笑。

“那么你是为什么画人?”她好奇。

“不告诉你,”我说,“知道了你就不肯好好的给我画。”

“为什么?”她笑着追问。

“别说话,现在画你的嘴巴。”

她果然不再说话。

饼了半小时,她抗议,“可以休息一下吗?”

“快好了,再支持一刻。”我说。

我匆匆的速写。

一位名作家要出一本书,书中有一连串的插图,把工作交给我,连封面在内,大概三十张速写左右,付的“润笔”很好,故此我可以请模特儿。

尊尼是她们的经理人。我跟尊尼说:“要一张比较世故的面孔,同时要年轻与美丽的。”

咪咪来了,刚刚是我需要的,正确的说,她是小说中女主角的翻版,年轻,但脸上一层风尘气,偶然转头一笑,雪白的牙齿透着一丝未褪却的稚气。

我的速写画得不很快,她仰着面孔,毫无怨言。

画好了一张,我们喝杯茶,休息一会儿。

她闲闲的问:“画家都很穷吗?”

我微笑问:“为什么这么问?”

“人家都说‘穷画家、穷画家’。”她一点也没照顾到我的自尊心。

“不见得比一般人穷,也不见得比一般人有钱。”

“啊?”她有点诧异。

“因为我随和,”我说,“我并不想一举成名。画小说插图,我也很高兴,我不觉得人一生下来就该画西西庭。”我又笑一笑。

“米开朗基罗并不喜欢画西西庭,”她说。

“是教皇逼他的。”她也向我笑一笑。

她对绘画这方面的知识倒是货真价实的,颇使我意外。也许是与咱们接触得多:聪明的人学得快。

我说:“好,请你换一件衬衫,椅子上有件男装衬衫,看见吗?换上牛仔裤,束起头发,谢谢。”

她的头发长至及腰,而且是天然卷曲的,漆黑乌亮,看样子她并不是纯粹的中国人,但不知为什么,一头头发却这么黑而神秘。

她说:“下次找我,不必经过尊尼。尊尼收佣金收得很高,如果你直接找我,我多赚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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