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行”
“芳契,你怎么了?这是别人的国家,别人的土地,别人的计划,我们只不过负责整理统计,行或不行,不是由我们决定。”
芳契不理他,反而问:“这个国家森林覆盖占全国总面积百分之几?”
同事摊摊手,“还没有计算出来。”
另一位同事说:“芳契,我们喝杯咖啡再谈。”
又一位笑,“本市几乎一颗树都没有,咱们还不是好好活着。”
“芳契,汶洲岛政府并不稀罕森林,他们有足够的石油,他们的苏丹王是全世界首富,也许他们觉得森林代表落后。”
芳契放下所有图表,“谁是这个计划的策划?”
“苏丹名下的发展公司。”
芳契用手捧着头。
她明白光与影的意思了。
“芳契,芳契。”有人递咖啡给她,“请你控制你自己。”
她激动地坐下来,拿着纸杯的手是颤抖的。
同事甲乙丙齐齐笑,“是谁说的,上班是一种表演艺术,必须与个人的喜怒哀乐抽离。”
芳契苦笑,这是她著名的谬论之一,她提倡以演京戏的态度来上班:念熟了唱本好办事,每天练,练,练,芳契学的是青衣,走脚步、抖袖、整髻、提鞋、叫头、哭头、跑圆场,都有固定准确的做法,统共是象征式的,青衣拿袖子掩着脸,咿咿叫哭过了,一样感人肺腑。
今天她失场了。
她忘记她只是在上班,她喃喃说:“空气中一氧化碳大多,会引起心绞痛,心脏无法获得抽动血液所需的氧气量,便会衰败,你知道谁给我们氧气?竟是任我们宰割的树木,令你震惊吧!”
“芳契,你是怎么了?”
“助纣为虐。”芳契责备他们。
“哎哟,哪里有酒池肉林这么好,”同事笑,“芳契,你没事吧,这份工作,你不做也有人做,那一万顷林木,注定要被铲除。”
芳契气结,他们都是她教出来的徒弟,活该她作法自毙。
好,当下她就决定了,他们做他们的报告,她做她的。
失职就失职。
苏丹王看到的,不是华光的报告,而将会是吕芳契的报告。
同事们大可以统计新设施每年会带来多少进帐,而芳契则会替汶洲岛算一算毁掉森林后可怕的后果。
她把资料分三批搬回家去做。
她有一部性能超越的良友号协助。
必永实知道她的意图后瞪大眼睛看着她,“你疯了!”
芳契怒道:“所以什么事都不用告诉你,你同我仇人一样,不管三七二十一,肯定我发神经,一切问题也就迎刃而解。”
永实拍一下桌子,“他们还是在你身上做了手脚,你有异于从前的吕芳契。”
芳契不知道永实是损她还是赞她?
“芳契,免你左右做人难,最好的办法是辞工不干。”
“那不是好办法,那是逃避。”
“芳契,人家怎么样的动用祖业不劳你提点。”
芳契努力解释,“永实,你不明白,那不止是他们的产业,那也是我同你的产业。”
永实说:“好得很,你说服苏丹之后,可以领导我们,再发动一次革命。”
“永实,你自动弃权好了,我不甘心。”
“芳契你这样做是对公司不忠。”
芳契不语。
“当然,许多大义灭亲的人还万世留芳,但为着两棵树……你自己想清楚吧。”
“永实,”芳契蹬一蹬足,“你不帮我?”
永实长叹一声,“你搞什么鬼,我们应当筹备婚礼,找一个度蜜月的地方,布置新居,芳契,别浪费时间。”
“我答应过光与影。
“我对光与影这三个字忽然起极端厌恶,芳契,你是地球上一个凡人,你有你卑微的责任要履行,一时任性,会连累你上司下属,以及整个公司的声誉,你会吃官司,相信我,华光会郑重对付你。”
芳契呆半晌,“好,我辞职,我以独立身分寄上我的报告。”
“也不可以,这个计划资料是高度机密,你不能擅取文件。”
“关永实,你太讨厌。”
小必反而笑了,“你问我意见,我老老实实作答,错在哪里?”
“永实,请你支持我。”
永实凝视她良久良久。
几次三番要开口再次劝阻她,掀动嘴唇。又把言语吞下肚子,终于他说:“好,我们一起做这个报告。”
芳契紧紧拥抱他,“我会记得你的好处。”
“可能我俩要埋头苦干一个月,”永实叫苦,“又没有酬劳,发神经的可能是我。”
“你放心,良友号里一定有资料。”
永实扶着她双肩,“我还痴心妄想,以为我们终于有点儿私人时间了。”
“良友号办事能力不错,来,我们听听它的意见。”
芳契拉住永实的手,摇一摇。
永实不肯松开她的手,他们就这样在小小的公寓狭窄的厅房里手拉手一边散步,一边讨论细节。
“用匿名信好了。”
“那多窝囊。”
“目的一样可以达到。”
“那我俩同居算了,何用结婚,多此一举。”
永实哪里说得过她,“好,我俩双双向华光辞职。”
“永实,真奇怪,经过这件事后,我整个人的价值观都变了,以前很重要的事情,此刻微不足道,相反地,从前没有注意的事情,此刻才觉得可贵。”
许多人在大病一场之后也有同样的感觉。
“来,我们开始工作吧卜
芳契向良友号下一道命令,“搜索资料:毁林建设的不良后果。”
良友号回答:“搜索开始。”
芳契与永实静静等待。
良友号一定储藏着最丰富最周详的资料,光与影他们就是为了这个而来,他们必定用最先进最优秀的仪器工具做了一个惊人准确的报告。
芳契抬起头笑,“太坏我们不能这样做论文。”
“啧啧啧,勤有益,戏无功。”
良友号打出答案:“我只拥有简单的全球性资料。”
这已经不简单。
芳契与永实对望一眼,立即说:“请告知”。
他们俩一直坐在书房里,不倦不渴不饿,阅读良友号打出来的图文。
天蒙蒙亮了,芳契问:“挽救地球的感觉如何?”
永实抬起头来,“电脑纸没有了。”
“一会儿我打电话去文具店订购。”芳契掏出一支香烟。
她看着窗外鱼肚白的一角天空,沉默良久。
永实说:“事情真的相当严重。”
“水土大量流失,泥沙淤积、旱、涝、风。雹增加,氧气量大减……这样下去,我们还剩多少年?”
“问良友号。”
良友号答:“即刻尽速进行补救工作。”
芳契说:“一会儿我就出去买几棵树苗回来。”
永实说:“种速生树,刺槐与白杨。榆树与水仇,还有木棉也长得快。”
“把百科全书取下我们来研究一下。”
芳契端张椅子,站上去,抬高手,不料脚步不稳,一滑,自椅上跌下,幸亏永实眼明手快,连人带书把她接住。
芳契这才学着永实的语气与声音说:“那女人或许有点儿冲动有点儿笨,但是我爱她,顺着她意思令她高兴,又有什么关系呢?又不是干什么伤天害理的坏事。”
永实一怔。
她正确地读出他的心声。
永实不出声,过半晌,笑笑,“我去做咖啡。”
等于默认。
芳契放心了,有伴若此,夫复何求?
他肯忍让她,与她共进退,已经足够,从此以后,也只得他同她相依为命罢了。
芳契见过太多的丈夫要证实妻子无能,又见过太多妻子要证实丈夫无良,然而两人始终不分手,连这点儿自尊都失去,生活还有什么意思!
芳契知道永实永远不会这样对她。
他喃喃说:“我也有我的毛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