繁体版登入注册
夜间

没有月亮的晚上 第8页

作者:亦舒

“你愿意申诉童年的不快?”

“你不知道我的事?”我问。

“我这个人没有好奇心,你说多少,我知多少。”

我很钦佩。

朱二也是个不问不讲的人。

我忽然红了脸。

怕明察秋毫的周博士看出来,别转面孔。

“令堂可是葬在本市?”周博士说。

“不。她在一个遥远的地方去世,事隔良久,我才辗转得到消息。”

残忍的婶婶得意非凡地把我拉至一旁,留神地盯着我表情,告诉我:“你妈死了,死在外国,那男人抛弃她,听说她是吃了药死的。”

她们恨她,也连带恨她的女儿,没有几个成年人,会得顾住儿童弱小的心灵。

我再小也知道这些大人的意图。只是淡淡地。

她们诧异,又说:“这孩子,倒是真像她母亲,全无亲情,只有自己,没有别人,听见妈死了,一滴眼泪也没流。”

连带我也恨母亲,因为她不争气,连累我折堕,抬不起头来。

在心底下,很深很深的一角,婶母们妒忌母亲有私奔的机会。到底是难得的,有男人肯诱她走,结局如何,已不重要。总比她们好,叔伯一直把妻子当旧家私,任由发霉变型,他们用不着,由得她们丢在那里随岁月黯淡,旁的男人自然更不会去看她们。

印象中,婶妹们身上都发散着一股怪味,照说也全是不用进厨房的少女乃女乃,但是头发气味像揩台布。

而母亲的头发,我记得,总发散清香。

母亲死了,父亲的气略平,把我自外婆家领回去,轮到我看后母的面色。

“外婆也不喜欢我。”我同周博士说。

这样没头没脑的一句话,不知她是否听得懂。

我说下去:“老人十分要面子,生了不争气的女儿,觉得丢人,念佛的人不一定有同情心,她怕女儿堕落变坏女人,倒不是为了怕女儿吃苦,而是怕自身无颜见亲友,”我苦笑,“每个人的出发点都是为自己。母亲是个得不到母爱的苦孩子,她的女儿也同一命运,有时真不忍怪她,她未曾得到过的东西,如何转让他人?”

周博士沉默地听。

“好几次在梦中,见到自己捧着花去扫墓,明知没有墓,明知不可能。”

周博士恻然,给我一杯酒。

我问:“你猜她有没有高兴过?”

饼很久,周博士才说:“我猜有。”

“有也就算了。”

“你有没有高兴过?”

“有,国维追求我的时候,把我带着全世界走,月亮是挖不下来的,其他一切,应有尽有。”

周博士学我的口气说:“那也就算了。”

也没有名分。

年轻女孩不在乎名分,没有名分更觉浪漫。

也不怕牺牲,牺牲越多越见伟大。

愚不可及是不是,所以男人喜欢年轻的女孩,青春固然可爱,更可爱的是无知。

柄维一直选择极之年轻的女友。

当年我吸引他,自然为着同一原因。

“陷入沉思里去了?”

我叹口气,“只有在你这里,才敢往回想。”

周博士说了句很有深意的话:“希望在我这里,你还敢往前想。”

我笑,“太奢望了。”

“你还很年轻,很多人似你这般年纪尚未离开学堂迈向社会,你怎么老扮演历尽沧桑一妇人。”

我开始得太早。

我害怕青春一过难有作为,所以早早打冲锋,没想到一切成为茶蘑之后,人家尚未开始。

但当时那个环境,又不允许我不跟着国维,我已无路可走。

“你还可振作。”

我微笑,周博士真是社会的栋梁兼明灯,她完全光明,与她对比的是我完全黑暗。

渐渐我们熟稔,无所不谈。

她是个成功的心理学家,毫无疑问,我崇拜她的能力。

饼数日,天气更凉,心中盘算着,在这种时分,一定没有人再去游泳,我就是喜欢朱氏酒店外的一弯沙滩。

我偷偷开车出去。

将车停在很隐蔽的地方,步下海滩,月兑掉外衣,风吹过来,冷得浑身打颤,我深呼吸,风中夹着雨珠,使我陡然清醒,不假思索,向海水奔过去,跃进滔滔灰蓝色的海浪。

海水冰冷,皮肤与之接触,麻人心脾,几乎不能动弹。这时不知什么地方来的意志力,不顾一切,划动水流,游出去游出去。

渐渐不觉得冷,我掠一掠湿发,努力向前。

偌大的海只我一人,多么自由,多么舒畅。

冬泳确是至大的享受。

我浮在水面,随着浪一上一下地抛,愿与海花作一体。

雨渐渐急,天色也开始暗。

要适可而止。

罢要往回游,看到岸边有人似一支箭般射出来,在水中带起一条白浪,朝我的方向游过来。

是异性,浑圆的肩膀,强壮的手臂,每划一下就前进三公尺,速度奇高。

他一下子赶到我身边,冒出头来,用手抹去脸上的水珠。

我早已料到他是谁。

他仍不说话,只凝视我。

这样的目光使我浑身沸腾,我潜入水中,他尾随我。

不管我游得多远,他始终亦步亦趋,他并不骚扰我,整个海仍是我的,但他也很明显地参予其中,我不能摆月兑他。

至我筋疲力尽,才爬上沙滩,跪下。

还来不及回头,他已取饼一张极大的毛巾,将我裹住。

我看着他,他双手还搭在我肩上,但随即松开,并没有趁势把握机会。

我倒在沙上,只觉快意,很久很久没有这样尽情放肆,对着紫蓝色的天空不禁露出笑意。

他没有看我,坐在一旁,看着卷上来的浪花。

是,没有向着我,但目光还是无处不在的笼罩住我。

我把自己连头裹在毛巾里,只露出两只眼睛,瑟缩着。

他终于转过头来,看到这种情形,笑。

我也跟着他笑。

在这一刹那,我没有觉得自己是残花败柳。

我们坐了很久很久,他才一把将我拉起,向酒店露台的方向走去。

这时借着灯光,才发觉毛巾是浅紫色的,镶着银边。

我把它当莎丽,裹着身子,如穿着夜礼服般优游地走回车子。

他再一次维持缄默,没有挽留。

我发动车子。

他看着我离去。

到家对着暖炉喝酒。

柄维回来。

他不相信眼睛,“你去游泳来?”

我抬头看他一眼。

“患肺炎不要怪人!”

我什么也不说。

“发疯了。”

是的,是疯了。

我把酒杯放下,模模面孔,还是火烫的。

柄维并不是笨人,他应当看得出来。不,他不是看不出来,他根本不要看。

“国维,”我说,“看着我。”

他警惕,“你又来了。”

“请看着我。”这是最后的请求。

“海湄,你醉了。”他冷冷地说。

这次我不生气,只深深叹息。

他一定要逃避,一定要在我们之间筑起冰墙。

“帮帮忙好不好?你没看到我的头发又白掉?公司快垮下来了。”

“我们几时移民,”我恳求,“不是说带我走?”

“走?走到彼邦吃什么?拿了护照也得吃呀,不会成仙的。”

“一样可做事,你有那边的执照。”

“谁来找我?你长大好不好?你在外国吃了官司会不会找个印度人替你辩护?”

我颓然。

“我们应该有点节蓄,国维……”我说。

“别说了,”他摆摆手,“清茶淡饭是不是,躲在小镇看电视是不是,你若喜欢,倒可以把你送出去。”

“你是不走了?”

“往后再说吧。”

他倒了杯酒,大口大口地喝。

我并没有太大的失望,对于他的反复,早已成习惯。

镇静地问:“可是因为她的病起了变化?”

他转过头来严厉地说:“那边的事,与你无关。”

“可是不行了?”我没有放弃。

“叫你不要问。”

“我有权知道,听说她已要仪器帮助呼吸——”

上一页 回目录 下一页

单击键盘左右键(← →)可以上下翻页

加入书签|返回书页|返回首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