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願意申訴童年的不快?」
「你不知道我的事?」我問。
「我這個人沒有好奇心,你說多少,我知多少。」
我很欽佩。
朱二也是個不問不講的人。
我忽然紅了臉。
怕明察秋毫的周博士看出來,別轉面孔。
「令堂可是葬在本市?」周博士說。
「不。她在一個遙遠的地方去世,事隔良久,我才輾轉得到消息。」
殘忍的嬸嬸得意非凡地把我拉至一旁,留神地盯著我表情,告訴我︰「你媽死了,死在外國,那男人拋棄她,听說她是吃了藥死的。」
她們恨她,也連帶恨她的女兒,沒有幾個成年人,會得顧住兒童弱小的心靈。
我再小也知道這些大人的意圖。只是淡淡地。
她們詫異,又說︰「這孩子,倒是真像她母親,全無親情,只有自己,沒有別人,听見媽死了,一滴眼淚也沒流。」
連帶我也恨母親,因為她不爭氣,連累我折墮,抬不起頭來。
在心底下,很深很深的一角,嬸母們妒忌母親有私奔的機會。到底是難得的,有男人肯誘她走,結局如何,已不重要。總比她們好,叔伯一直把妻子當舊家私,任由發霉變型,他們用不著,由得她們丟在那里隨歲月黯淡,旁的男人自然更不會去看她們。
印象中,嬸妹們身上都發散著一股怪味,照說也全是不用進廚房的少女乃女乃,但是頭發氣味像揩台布。
而母親的頭發,我記得,總發散清香。
母親死了,父親的氣略平,把我自外婆家領回去,輪到我看後母的面色。
「外婆也不喜歡我。」我同周博士說。
這樣沒頭沒腦的一句話,不知她是否听得懂。
我說下去︰「老人十分要面子,生了不爭氣的女兒,覺得丟人,念佛的人不一定有同情心,她怕女兒墮落變壞女人,倒不是為了怕女兒吃苦,而是怕自身無顏見親友,」我苦笑,「每個人的出發點都是為自己。母親是個得不到母愛的苦孩子,她的女兒也同一命運,有時真不忍怪她,她未曾得到過的東西,如何轉讓他人?」
周博士沉默地听。
「好幾次在夢中,見到自己捧著花去掃墓,明知沒有墓,明知不可能。」
周博士惻然,給我一杯酒。
我問︰「你猜她有沒有高興過?」
餅很久,周博士才說︰「我猜有。」
「有也就算了。」
「你有沒有高興過?」
「有,國維追求我的時候,把我帶著全世界走,月亮是挖不下來的,其他一切,應有盡有。」
周博士學我的口氣說︰「那也就算了。」
也沒有名分。
年輕女孩不在乎名分,沒有名分更覺浪漫。
也不怕犧牲,犧牲越多越見偉大。
愚不可及是不是,所以男人喜歡年輕的女孩,青春固然可愛,更可愛的是無知。
柄維一直選擇極之年輕的女友。
當年我吸引他,自然為著同一原因。
「陷入沉思里去了?」
我嘆口氣,「只有在你這里,才敢往回想。」
周博士說了句很有深意的話︰「希望在我這里,你還敢往前想。」
我笑,「太奢望了。」
「你還很年輕,很多人似你這般年紀尚未離開學堂邁向社會,你怎麼老扮演歷盡滄桑一婦人。」
我開始得太早。
我害怕青春一過難有作為,所以早早打沖鋒,沒想到一切成為茶蘑之後,人家尚未開始。
但當時那個環境,又不允許我不跟著國維,我已無路可走。
「你還可振作。」
我微笑,周博士真是社會的棟梁兼明燈,她完全光明,與她對比的是我完全黑暗。
漸漸我們熟稔,無所不談。
她是個成功的心理學家,毫無疑問,我崇拜她的能力。
餅數日,天氣更涼,心中盤算著,在這種時分,一定沒有人再去游泳,我就是喜歡朱氏酒店外的一彎沙灘。
我偷偷開車出去。
將車停在很隱蔽的地方,步下海灘,月兌掉外衣,風吹過來,冷得渾身打顫,我深呼吸,風中夾著雨珠,使我陡然清醒,不假思索,向海水奔過去,躍進滔滔灰藍色的海浪。
海水冰冷,皮膚與之接觸,麻人心脾,幾乎不能動彈。這時不知什麼地方來的意志力,不顧一切,劃動水流,游出去游出去。
漸漸不覺得冷,我掠一掠濕發,努力向前。
偌大的海只我一人,多麼自由,多麼舒暢。
冬泳確是至大的享受。
我浮在水面,隨著浪一上一下地拋,願與海花作一體。
雨漸漸急,天色也開始暗。
要適可而止。
罷要往回游,看到岸邊有人似一支箭般射出來,在水中帶起一條白浪,朝我的方向游過來。
是異性,渾圓的肩膀,強壯的手臂,每劃一下就前進三公尺,速度奇高。
他一下子趕到我身邊,冒出頭來,用手抹去臉上的水珠。
我早已料到他是誰。
他仍不說話,只凝視我。
這樣的目光使我渾身沸騰,我潛入水中,他尾隨我。
不管我游得多遠,他始終亦步亦趨,他並不騷擾我,整個海仍是我的,但他也很明顯地參予其中,我不能擺月兌他。
至我筋疲力盡,才爬上沙灘,跪下。
還來不及回頭,他已取餅一張極大的毛巾,將我裹住。
我看著他,他雙手還搭在我肩上,但隨即松開,並沒有趁勢把握機會。
我倒在沙上,只覺快意,很久很久沒有這樣盡情放肆,對著紫藍色的天空不禁露出笑意。
他沒有看我,坐在一旁,看著卷上來的浪花。
是,沒有向著我,但目光還是無處不在的籠罩住我。
我把自己連頭裹在毛巾里,只露出兩只眼楮,瑟縮著。
他終于轉過頭來,看到這種情形,笑。
我也跟著他笑。
在這一剎那,我沒有覺得自己是殘花敗柳。
我們坐了很久很久,他才一把將我拉起,向酒店露台的方向走去。
這時借著燈光,才發覺毛巾是淺紫色的,瓖著銀邊。
我把它當莎麗,裹著身子,如穿著夜禮服般優游地走回車子。
他再一次維持緘默,沒有挽留。
我發動車子。
他看著我離去。
到家對著暖爐喝酒。
柄維回來。
他不相信眼楮,「你去游泳來?」
我抬頭看他一眼。
「患肺炎不要怪人!」
我什麼也不說。
「發瘋了。」
是的,是瘋了。
我把酒杯放下,模模面孔,還是火燙的。
柄維並不是笨人,他應當看得出來。不,他不是看不出來,他根本不要看。
「國維,」我說,「看著我。」
他警惕,「你又來了。」
「請看著我。」這是最後的請求。
「海湄,你醉了。」他冷冷地說。
這次我不生氣,只深深嘆息。
他一定要逃避,一定要在我們之間築起冰牆。
「幫幫忙好不好?你沒看到我的頭發又白掉?公司快垮下來了。」
「我們幾時移民,」我懇求,「不是說帶我走?」
「走?走到彼邦吃什麼?拿了護照也得吃呀,不會成仙的。」
「一樣可做事,你有那邊的執照。」
「誰來找我?你長大好不好?你在外國吃了官司會不會找個印度人替你辯護?」
我頹然。
「我們應該有點節蓄,國維……」我說。
「別說了,」他擺擺手,「清茶淡飯是不是,躲在小鎮看電視是不是,你若喜歡,倒可以把你送出去。」
「你是不走了?」
「往後再說吧。」
他倒了杯酒,大口大口地喝。
我並沒有太大的失望,對于他的反復,早已成習慣。
鎮靜地問︰「可是因為她的病起了變化?」
他轉過頭來嚴厲地說︰「那邊的事,與你無關。」
「可是不行了?」我沒有放棄。
「叫你不要問。」
「我有權知道,听說她已要儀器幫助呼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