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时候回去?”齐家问我。
“我是无所谓的,既然来了,走走也好。”我说:“你呢?”
“三两天没问题。”
乐基拍手,“好得很,我要吃海鲜,逛万佛寺。”
我问:“她外公有没有见过她?这么可爱的小家伙。”
齐家摇摇头,骄傲的说;“除非他求我。”
“他没有其它的孙子?”
齐家笑,“我那几个兄弟,没有一人肯结婚,孙子,如果他肯承认,只是他又怕吃亏。
我摇摇头,忻老先生也不如外人看得那么开心,他生活中也不是没有荆棘的。
“他现在寂寞,我知道,但是谁也不肯接近他.有没有发觉他无论说什么话都带有命令性?真要命。”
“但他确是个权威人物,你要原谅他。”
“何必对牢老婆子女权威?我们什么都没享受到,他的钱是他白己的,如今分了家产好多了,以前哥哥啼笑皆非,要有他的签字才能用钱。真没见过那么彻底失败的人,除了做生意,什么都不会。这次口气已软下来,算得很大的让步。”
我用手撑住头,“你猜他会不会批准我同你来往?”
“我同你?”齐家笑,“当然不会,他早已放弃我。”
“是吗?”我失望:“那意思是说,我们是完全自由的?一点阻滞也没有?那太不浪漫了,爱情若没有障碍,如何能算爱情?”
乐基在一旁说:“妈妈常说:我是她的障碍。”
“你觉得怎么样?”我问齐家。
她用手遮住面孔笑。
“我猜令尊之所以记得家母,乃是因为得不到的缘故,世上没有什么比得不到的爱更荡气回肠。”
“我想不,爹确是想念她。”
“记得那么遥远的事,真不容易。”我说:“他那么忙,生活过得那么丰富。”
“现在他最后一个希望也要幻灭。”齐家惋惜说。
“但籍此我认识了你,一切是注定的。”
齐家微笑。
我说:“我以为你爹会指着我骂:臭小子我不准我女儿同你这里人来往;多刺激,然后我可以指着他回骂:我不稀半你的臭钱。”
“这一切在十年前都发生过了。”
“是乐基的父亲?”我问。
“是。”齐家的眼睛看着远处。
“多么不幸。所以爱情也许只是平安温馨的好,你说是不是?”
她把目光收回来,看着我:“你决定了?”只有我知道她为什么这样问。
“完全决定,百分之一百决定。”
乐基说:“妈妈,我累。”
“我们要休息。”齐家说。
“你住哪里?”我问:“我送你。”
“在你楼上,二O六一室。”
我们大笑。
那一夜,我原以为可以睡得很好很好,因为第二天要与齐家出去玩,我们约在中午。
也许旅途大疲倦,我竟没有依时醒来,电话铃剌耳的响,我还以为是齐家来催我。
一看钟,下午一时,我满月复道歉的话要向齐家说,但电话里的声音是妈妈。
“妈妈?”我跳起来,瞌睡虫全部跑月兑,“你如此气急败坏,是干什么?”
“忻菊泉,他——”
“他怎么?”我问。
“他打电报给我,说他正在途中。”妈妈的声音非常惶恐。
“什么途中?”我一时弄不明白。
“他来看我,飞机傍晚七时抵达。”
好老小子。这么快,昨日中午我才与他在这里见过面。难得他五十多岁的人追起异性来勇猛不减当年,终于拿出诚意的表示来了。
“我怎么办?”母亲亦彷徨得似一少女。
“大哥呢?他不是主意最多?”
“他不在。”母亲声音中有一丝高兴。
“到什么地方夫了?”我讶异。
“乔治王子镇。”母亲说。
咦,事有蹊跷,他到那里去干什么?
“几时回来?”我又问。
“没说,可能三两天。”
“妈妈,那么你真是一个人了,你自己决定吧。”
“这……彭年,真是的,我与他有廿多三十年没见面了。”
“到飞机场去接他。”我建议。
“什么?”妈妈犹疑。
“朋友之道,原应如此。”我提醒她。
“应该有接他的人吧,他在这里亦有生意……”母亲说:“我何必多此一举。”
“一个女人过份矜持就小家子气,有失大方。”我又说。
“去接他?”母亲的心内显然有十五只吊桶。
“现在先去做头发,看该穿哪件衣服,你自己定夺吧,我马上订飞机票回来,再与你联络,你自己保重。”
“彭年,彭年——”
“记得自然一点。”我挂上电话。
房门嘭嘭嘭响起来。
我去开门,是齐家。
她一面孔惊奇,“彭年,我爹赶到温哥华去了。”
“我知道,我妈说他于今夜七点钟可以抵达。”
“我没想到他会这么痴心。”齐家说。
我微笑,我们都似外公,低估了这位有洋人血统先生。
“你大哥会怎么想?”齐家问。
“管他怎么想。”我说:“反正母亲有她自己的主意。”
“这件事实在太美妙了。”齐家笑出来。
我也很高兴,忻氏的诚意也许真能感动母亲。那个时候的女性非常的被动,非要被男方追到墙角,不能动弹,才肯就范,稍有活动余地而心甘情愿,就是轻狂。
在那个时候来说,追求是一种仪式,光是追已经过足瘾:在月色下等待女友出现,送她一枝花,希望看到她的笑容,十一点半之前要把她送回家,要见她先要经过伯父伯母那关,顽皮的小弟小妹躲在门角偷窥姐姐的男朋友,有时要在功课上帮他们一把,星期日也许还得一起去做礼拜,走了长久,都没有机会握一下手。
唉,那时女孩子的裙子似一把伞,接近一下都不能,太困难了。
“你在想什么?”齐家问。
“我希望家母与令尊可以重温旧爱。”
齐家说:“我也这样希望,她才是最适合他的。原谅我问一句:她还是那么美吗?”
“嗯,极细的皮肤,保养得很好。那么多母亲之中,她一直最美。”
“你打算赶回去?”
“现在回去,才不,我觉得他们需要私人时间。”我笑,“我会到乔治王子镇去休息数日。”
齐家当然立刻明白我的意思。
我们一行三人设法在一起回家,正好趁此良机增加了解。我不想影响母亲的决定,也很庆幸大哥不在她身边。
大哥在哪里?
他干什么要到一个小镇去?我疑惑。
抵埠我在飞机场同母亲通话。
我问:“忻先生出现没有?”
“有。”母亲的语气相当的愉快。
“你有没有去接他?”
“然后呢?”
“他一眼就把我认出来,说我一点都没有变。”
这老小子太会哄女人,要加紧向他学习。
“我不同你说了,彭年,我们约好出去吃饭,再见。”
我看着话筒,她甚至没问及我在什么地方。“喂喂?”那边已经挂了电话。
原来女人年纪再大仍然爱听这种讨好的话,我真替他们高兴,看样子这次重逢进行得十分完美。
我会避开他们。我会识趣。
我感慨,三十年,定有很多的话要说吧,每一对老朋友都应该有单独相处的机会。
我觉得我做得很对。
在火车上,乐基睡着了,我抱着她,我们的行李搁在一旁。这些年来,齐家一个女人,拉扯着小女儿,不知怎么过的,一定有说不出的苦吧。我一定要好好补偿她。
齐家轻轻说:“乐基与我,是不会分开的。”
“谁说过分开?”我反问。
她闭上眼睛假寐,完全明白。
我把小乐基抱得紧一点。
火车外风景如画,我们再也没有说其它的话。
车子在四小时后慢慢进站,我把仍然熟睡的乐基扛在背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