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沉默。
“母亲要竖贞节牌坊,老婆必须是处女,周鹤龄,你也很到家了!”
他沉默,过一会儿他说:“她甚至不美丽。”
“美在观者之眼中。”
“这事是怎么发生的?才短短三日间事……”
“成年人都知道自己要什么,要护照者找洋女,要锋头者找小明星,要生活舒适者找富姿,我也知道要些什么。”
“你要的是什么?”
我没有说出来。
大哥厉声问:“你要的是什么?”
我瞪他一眼,“我要的是你们给我平等待遇,家中有什么事告诉我一声。”
“你想我说什么?把母亲年轻时代的浪漫史向你复述一遍?”他来势汹汹。
“你声音再大一点,母亲就可以听到你说些什么了。”
大哥这才坐下来,不响了。
母亲敲书房门。“彭年,你回来了?”
“嘘。”大哥说。
“进来。”我连忙去开门。
妈妈风姿绰约走进来,问我:“把东西还了忻家没有?”
我说:“没有。”
妈妈很意外,扬起一道眉,“怎么还没有?”
我第一次客观地打量自己的母亲。她的脸蛋似李丽华?不,时髦得多了。下巴尖尖的,觉得她更似陈思思。
真的,怎么话说母亲老呢。只因两个儿子都长大成人,所以才有种她已近晚年的感觉。
妈妈说:“瞪着我干什么?不认得我?”
大哥说:“叫她去做一点默小事,他邓没份好。一
又在妈妈面前损我,太没有意思。
我说:“妈妈,最好你自己去还给他。”
妈妈说:“我自己去?我能去的话早就去了,还用求你?”
我忍不住,“为什么不去?何必理会旁人说些什么?你听鹤龄的话?他懂得什么?”
妈妈转向鹤龄,苍白的看看大儿子。
大哥无奈的说:“忻家的大女儿什么都同他说了。”
“没有什么都说。”我说,“我只知道母亲与忻老先生以前是朋友。”
母亲不出声,背着我们,对着窗门。
鹤龄狠狠的瞪着我,象是怪我不该对母亲说这里大逆不道的话。
我耸耸肩,“那封信在大哥处,我想休息一会儿。”
我回自己房间。
棒很久母亲来找我。
她坐在我床头,很久不出声,我原以为她要同我商量什么,见她不出声,也不好意思。
我只好自言自语的说:“一个人,千万不要为别人活。”
母亲不响。
我又说:“无论那个人的身份是什么,总得有自己的生活。”
母亲面色有显著的改善。
“现在儿女大了,还担心什么?觉得应当怎么做就怎么做,”我并没有看看她说这些话,“更不应有什么顾忌。”
又隔很久,母亲细细声问:“那位忻小姐,说过什么话?”
“她说她父亲很想念以前的朋友。”
“他身子还好吗?”
“很好。”
“为什么分家?”
“不知道,据说退休了,就提前履行遗嘱里的条文。”
“啊。”母亲此刻彷徨得象个小孩子。
“信封里是什么?”轮到我问。
“是一份屋契。”妈妈说:“只要在上面签个名字,就归在我名下。”
我略为诧异,“为什么送你屋子?”
“因为我小时候曾经指着那座屋子说过,希望将来以那样的房子为家。”母亲终于告诉我。
我听着都觉得荡气回肠,“是几多年之前的事了?妈妈说给我听,怎么你一句话人家可以记住那么久?”
“约三十年了。那年我二十岁。”
“妈妈,夫复何求。”我很激动。
“我生两个孩子,你大哥象你爸爸,你就象我。”母亲微笑,“鹤龄较为现实。”
“如果有人记得他偶而的一句玩话达三十年之久,相信他也会飘飘然。”我不以为然。
“不过,过去的事是过去的事,”妈妈说:“你别向人提起。”
“妈妈,我看你再在此地也是无聊,不如到香港去一趟。”
她缓缓摇头,“老太婆了,不能耍花样了。”
我取饼镜子搁她面前,“你看看你自己,是不是七老八十。”
“你这孩子,跟你哥哥的想法刚相反。”
“哥哥这人十分拘泥不化。”
“彭年,你太时髦了。”老妈拍拍我肩膀笑。
我,不,忻家的人才时髦呢。
她走开以后,我堕入沉思中,思潮飘到十万八千里以外,很远很远的地方去,足足三十年前。
那时还没有女强人,还没有电视机,还没有这么多离婚案,是的,只差三十年,恍如隔世,是一个完全陌生的世界。
我看到我自己的母亲,二八年华,已经是个美人胚子,穿洋装熨头发,学着外国女明星嘉莉丝姬莉的模式,然而享受不到外国女子拥有的自由,某一个范围内,她要服从父母。
她可以认识朋友,但不能自选对象,未来夫婿必须是家庭认可的人才。而家里认为忻菊泉不够资格。
她嫁给父亲那一天,正是英女皇伊利沙伯二世加冕的日子。
一切并不是那么遥远,但不知为什么,当下一代成长为人,她就升职成为老人家,如神主牌般被儿子供奉着,高高在上,不能再有其它的指望。
才四十九岁的人。
为什么她不能有个好朋友,同他约会,谈及过去未来,甚至重温一下旧梦?
母亲甚至还没有白头发。
我几乎要自床上起来上高呼“吃人的礼教,滚蛋。”
即使没有与忻齐家相处这两日一夜,我亦会这么想。
可恶的大哥。
我用双臂枕在脑后,继续运用我的想象力。
母亲在什么地方认得忻菊泉?
是不是一个家庭舞会?
在那个时候,香港的车牌还是HH字头。夜总会有丽池,饭店有高罗士打,百货公司有惠罗。
母亲大概用蜜丝佛陀化妆品、蔻丹指甲油。你别说,那时有那时的潮流,那时的名牌。
忻菊泉比她大多少?
那时候他经济大概已经独立,不过收入实在有限,但他有一颗炽热的心,一直为这个叫惠印林的女子燃烧了三十年,真了不起。
他们有没有在半山那间旧茶居吃过咖啡?
有没有散步去看薄扶林水塘?
还有浅水湾,他们可有于夏季在该处海浴?那时又流行什么样的泳衣?
我记得在电影画报上看过当年的影后们的泳装照片,都是一件头的,象短裤加背心,密密实实,一个个都站在海滩的一块凸出的岩石上,照相机角度下向上,好拍得双腿修长点。
并不是一百年前的历史陈迹呢。在深夜,电视台播放的旧片子里时时有三十年前的打扮出现。
忻菊泉长得如何?他英俊吗,他高大吗,他大方吗。
一切都不重要,至重要的是他爱她。
我沉醉在三十年前的一段爱情里。
要我们这一代的人把初恋情人深深放心中,根本是没有可能的一件事。咱们已经忘记恋爱,咱们天字第一号口诀是生存,我惆怅的想,时代是真的变了。
老人家无论抚模一张椅子,一件女服,都会说,“现在哪里还有这样的手工。”
何止手工,现在最粗糙的是人的感情。
母亲到底爱父亲多点还是忻菊泉多些?
我不敢问。
大哥向我提出严重的警告:“你若鼓励母亲去见姓忻的人,你就不配做父亲的儿子。”
这两件事跟我来说,一点关连都没有。
就在一个晚上,电话铃响了,找母亲。
她以为是朋友,拾起话筒,手便颤动,声音不复平静,虽没有提到对方的名字,我们也知这不是个平常人。
币了电话她说:“是忻菊泉,他说如果我不反对,三十日后,那层房子就归我所有。”
“不行不行!”大哥说:“你一定要去还他。叫彭年回香港去走一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