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便什么工作,我喷出一口烟,随便什么工作都可以,我不想回到大都会去。
大哥时常笑我:“对于彭年,回香港等于判死刑。”
我回去过。
那地方充满了精明的人,将一切潜力发挥得淋漓尽致,每日动脑筋弄钱弄关系来提升身份至精疲力尽……
没有女人看我,因我不肯低声下气管接管送。没有朋友,因我不肯请客。
幸而有退路,否则在那里久了,难保不练成另一个名人。
“在想什么?”忻齐家问我。
“没有什么。”
“男人沉思使我害怕,他们平常是不思想的,必然有什么大事发生,才肯用脑筋。”她停一停,“而大事都是可怕的。”
我笑一笑。
我们开半小时的车,来到山脚底一条小溪边,李莉已在钓鱼。我靠在大树根下,小乐基在玩挑绳网,齐家卧看蓝天白云。
不相信自己的运气,竟平白得到这样好的限期。
“告诉我,这里的人寿命是否平均长一点?”
“人的寿命再长,不快乐有什么用?”齐家看我一眼。
“你不快乐吗?”我问。
“我这笔且不去说它,我知道父亲非常不快乐。”
“因为令堂去世的缘故?”
“他们俩感清很好,但他爱的,只有一个人。”
我失笑,“家母己近五十的人了。”
“你以为五十岁很老吗?人一晃眼就到五十。人一过青春期便是廿多三十岁,再做几年事,加上一两段不愉快的感情生活,立刻便是望四的人,时间过得太快,令人不甘心。”
我不响。
“我在十八岁时想。女人活到三十岁好死了,此刻我还打算再活三十年。”她轻笑。
我靠在大树根上,喝着她斟给我的白酒,希望她再对我说上几个钟头的话。
“一眨眼的事。”她说。
“但毕竟是老年人了。”
他们有他们的世界。”
“你很爱你的父亲。”
“谁说不是?我们只是水火不容。”
我笑了。
“他一直想见到惠女士,不过周老伯把她看得很紧。”
我立刻帮父亲,“她是他的妻。”
“自然。”齐家微笑。
我们之间的误会以及敌意全然消失。
“可否做个说客,使你母亲见他一面?”她提出要求。
我沉吟,“你呢,你自己也有多年没见他了。”
“是,他决定气我气到底。”
“两父女一般的倔强”
齐家笑,“太可笑了,你认识我才两天。”
小乐基要我与她一齐玩绳网,我教下她六七种花样。
“怎么会这样精通?”齐家问。
“小时候母亲说,玩绳网会得下雨,我喜欢雨天,所以下尽力气学这门技艺。”
齐家过一会儿才说:“你同你哥哥是完全不同的两个人。”
“哥哥比较能干。”
“听说他在香港的生意蛮大。”齐家说。
“你真是秀才不出门,能知天下事。”我笑。
她解嘲,“我兄弟姐妹会向我报道。”
“你有没有打算再出山,”我问:“你家人都在香港。”
“我?不了,说这些故事,也不过当解闷,我不会再出来,看戏人总比演戏人矜贵一点。”
李莉约了两条青鱼。
我说,“放了它吧。”
她白我一眼:“妇人之仁。”
我苦笑。
李莉加一句,“如今很少如此婆婆妈妈的人了。”
连女人做事都斩钉截铁的今日,我显得特别可笑。
象忻齐家,她一生人必然做过许多巨大的决定,但是我,我的生命是一片空白。
生命到底是空白好还是丰富好?
有得选择的话,当然是空白些好,闷虽闷,到底单纯愉快,没有心事。
但忻齐家似乎很镇静的样子,兵来将档,水来土掩。命运中许多事身不由己,一个人只能在那个时候那个环境做他所认为是正确的事。
她是经过风浪的,自眼神表情便可以看出来。
短短数日,我已经喜欢这个女人。
小乐基放弃了绳网,伏在我身上睡着了。
我说:“这孩子长大了会是个艺术家。”
齐家皱眉头,“这算是称赞她?”
“艺术家也有很多种。”我连忙安慰她。
“是吗,”她笑,“将来乐基会做什么?芭蕾舞女,提琴手,画师?”
我抬起头,“你不是想控制她的意愿吧?如果她真的有意从事艺术,你不会阻止她吧?”
忻齐家自嘲地说:“家父一直希望我念一门有用的科目,结果我在一切有用的科目中选了一门最低微的来念,他打那个时候便没有原谅过我,我将尽力诱导乐基读科学,不过如果她一定要做艺术家,我支持她。”
我鼓掌。
“自上一辈的错误中,我们学习更多。”她说。
“是吗?”我说:“至少学会永不专制。”
“据说乐基是我的翻版,”她说:“真倒霉。”
坚强的她也诉苦了。
我们野餐完毕,抱着小乐基回家。
租车公司已把新车送到,停在门口。又不知用什么法子取走了旧车。
车匙就插在车子里。
我说:“这个镇好比君子国,真的没有坏人?”
“没有偷车贼而已。”李莉说。
这两个女人说话总要兜几个圈子。
我瞪她一眼。
“要走了,”我向忻齐家说。
李莉作一副“为什么还不滚”的样子。
我坐入车中,觉得渴睡。但我怎么能够说我想在她们的沙发上再睡呢。还是早早走吧。
这种不应有的留恋使我深深觉得窘。
三个女人用很奇怪目光注视我开动车子离开,她们似乎也欲语还休。
她们渐渐在倒后镜中消失,先是变成芝麻般大,后来就不见了。我开了沉闷的三小时车,来到飞机场,很无聊的上飞机。
不知恁地,在飞机上,去洗手间,忘了锁门,一位金发女郎推门而进,大惊到花容失色,我面孔一阵红一阵青,道歉至口吃。
幸亏是外国女人,终于没有告我一状。
我有心事。
不然不会这样魂飞魄散。
到了自己的家,大哥立刻抓住我,开始疲劳审问。
我先把只信封交还给他。
他收下。
“忻小姐的意思是,希望母亲收下。”我说。
“你知道母亲是决计不肯收的。”大哥说。
“信封里是什么?”我忍不住问。
“是一件厚礼。”他说:“我们周家有什么理由白白收别人的礼?”
“这事彷佛与周家有关,这是忻先生与惠女上的事。”
大哥拍一下桌子,“但惠女士是我们的母亲!”
“的确是,”我说:“惠女士是周先生的妻,是我们的母亲,但惠女士亦是她自己。”
“但她进了周家的门已有三十年!”
“她还是她自己呀,”我说:“你想她一辈子做周家的一件家私?”
“但她已经是五十多岁的人了。”
我笑,“大哥,当你到了五十多岁,你恐怕不甘心被如此一笔勾销。”
“你是怎么了?去见一次忻家的人,忽然之间,手臂膀朝外弯,你开什么玩笑。”
“真的,大哥,他们是朋友。”
“我不能如此客观,父亲过身还没有多久。”
我开始明白为什么以前的女人得到贞节牌坊,大概大部份是循众要求。
一个女人结了婚,就速自己的朋友也不能有,这是怎么一回事呢?
“词穷了吧?”大哥冷笑一声。
“不,而是觉得我们之间不能沟通。”
大哥气,“到底发生什么事?”
我用手臂枕在头下,“我认识了一位很有深度的女子,吃过她亲手煮的好菜,同她作过颇为为深入的谈话。”
“谁?你不是指忻齐家吧?她?哈哈哈哈,她是一个有夫之妇,还有一个女儿!”
我打横看他一眼,“然则我将来的大嫂,必然是个十八岁纯洁如白雪的处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