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朝她摊摊手。
她说,“新的一年,何以唉声叹气。”
我搔搔头皮,“真不知如何打发这三百六十五个日子。”
林小姐诧异,“你都会这么想?惨得过我,一看见新的日历,叫出来,噢不,又是三百多个日子要我逐日来捱?老天不如接我回老家,我不知多想息劳归主。”
“林小姐,不必这样想,”我在她面前坐下来,“日子会照顾自己,一日一日过去,不必费劲。”
林小姐呵呵的笑,“你真相信?说得也是,闹钟一响,起床上班,是是是,对对对,又到下班,什么事都暂切丢在脑后,看了电视剧再说,熄灯睡觉,待明朝闹钟再响,是不是这样?哈哈哈,人就是这样老的。”
我觉得无限凄凉。
真的,不是“碰”的一声,只有呜咽。
她这些年来太不得意,我不怪她。
“有没有出去?”我问。
“没有,懒得动,有两年没置晚装了。”
“你还没到做老姑婆的年龄。”
“别说我,说我没味道。你几时结婚?”
“没有人向我求过婚。”
“何必瞒我。”
“真的没有,”我发誓,“现在的男人不流行结婚,一直拖,拖到不了了之,以前的老式男人倒是肯结婚。”
“是的,”林小姐说:“肯行礼,但不肯负责任。”
“我父亲是个好男人。”
“是吗,他可英俊?待我来追他。”
我大笑,“他已经五十多。”
“男人到那个年纪才成熟呢,又懂体贴,又有忍耐力,况且经济情形也好。
我摇摇头。
新的一年,我同自己说:要争气做事。
下班回到家里,天色己暗,但没有开灯。
我纳罕,推开麻将房的门,里面没人。找到客厅,又没人。
没可能,佣人偶尔会放假,但妈妈一定在家。
“妈妈!”我扬声。
找到露台,发觉她一个人当风立着,对着夜色。
我觉得蹊跷。相信我,知女莫若母,她不是这么有诗意的人。
“妈,”我说;“冷,回来。”
她抬起头来一脸茫然,我拉她,她便跟我走,我放开她,她便跌撞,象煞魂灵出窍。
“你怎么了,妈妈?”
她喃喃的说:“我不相信,我不相信。”
“什么不相信?妈,你同我说呀。”
“阿鹃,你父说,他爱上别人,要同我分手。”她无助地平静。
“什么?”
“你去问他,我也不明白。他说他爱别人,我同他说,不要紧,老夫老妻,外头有人,没有关系,可是他叫我走,他说他要正式娶那个人,不然对不起人家。我弄糊涂了,那么我又说走到啥地方去?我已经五十六,一个老太婆,叫我啥地方去?”
我呆住。
两母女坐在黑暗中,手足无措。
我听见自己说:“我不相信。”
“你去问他,志鹃,你去问他。”
“好,我一定去问他。”佣人呢?
我大叫女佣的名字。
不见人,我同母亲说:“我去找他,我去问清楚。”
都说在这种时候,受过教育的人会得控制自己,但我沉不住气,方寸大乱,脑筋如一堆乱丝,抽不出头绪。
出到门口,我在昏暗中软弱的想:今日不能离开母亲,放她一个人在大屋里,不行不行,又想回去。
正忙得一头汗,有人大喝一声.“蓝志鹃!”
我抬起头。
是徐培南。
“你怎么了?浑身发抖,脸色青白。”
我如见到救星般“徐培南。”第一次叫他的名字,“徐伯母呢,快请她来,我家出了事,她必须来看住我母亲。”
大胡髭连忙推开大门,回到屋内,先开亮所有的灯,然后拨电话叫他母亲过来。
他吩咐僵立的我:“去斟一点拔兰地来。”
我怎么没想到。
我把酒递在妈手中,这时候徐伯母已匆匆赶到,一只手,还在匆匆扣钮子。他会在什么地方?厂里说不见他,我留下话。徐培南说,“他会出现的。”
也不问为什么,聪明人自然心知肚明。
我破天荒问他:“有没有空?陪我出去喝几杯,醉了可以抬我回来。”
“遵命。”他说得很简单。
我从来没喜欢过徐培南,但我信任他。
我们到熊与牛酒馆坐下,我继续喝不拔兰地。
我没头没脑的说:“三十年的夫妻,试想想:三十年,我有一只廿年旧的音乐盒子,谁碰它一碰我会同那人拚命,但是三十年夫妻,要扔就扔,什么意思。况且你有无发觉,总是五十多岁的老头子扔老太婆,你几时见过老太太抛夫离子?”
徐培南说:“伙计,替她添酒。”
“开什么玩笑,忽然之间我要添一个新妈妈。”
他仍然没有任何评语,我们坐着对喝,我把送酒的花生米当点心吃,大把大把丢进嘴里。什么仪态,有个鬼用,老妈是那种笑不露齿,走不动裙的人物,到头来不过是这样,不用学她了。
我想把张元震叫出来向他申诉,但如他那般不食人间烟火的人,实在难以将世上猥琐、卑微的小事去麻烦他,我觉得空前的寂寞。
“回去吧。”徐培南说。
“谢谢你。”
“不客气。”
回到家,父亲已回来,女佣也已回来。
案母双方正冷静地开谈判,独独我急痛攻心,语无伦次。
这种事的确是常常会得发生的,人家七八岁的孩子都接受得很好,我应该争气。
三天后,母亲把她的决定告诉我。
“志鹃,我决定成全他,同他离婚,他会给我一笔款子,我将到美国去投靠你的阿姨。志鹃,你已长大,你得独立生活。”说看她老泪纵横。
我不相信耳朵,一个固若金汤的家,一拆就拆散。
我问:“独立生活,为什么?我还是住在这里。”
“傻女,你父现要与新太大住在这里,你不介意,人家可介意呢。”
“什么,这老房子他要用来做新居?”
“一点不错。”
“为什么不另外去租房子?”
“你好不天真,志鹃,他又不是亿万富豪,外头象样房子还是贵,当然是你走好过他走。”
“赶我走?”我瞠目结舌。
我还以为我一生不用愁,我是家中唯一的孩子,将来这资产将归于我,可是现在,竟然住都不给我住。
我不觉伤心,只觉诧异。
“你父亲在书房内,他要与你谈话。”
案亲真是能干,三两下手势,就把一个家解散,替我们妥善地安排了出路,以使重组他自己的新生活。好厉害的一个人,我活了廿五年,至此才发觉他是个陌生人。
我敲门进书房。
案亲坐在熟悉的大书桌后,这张书桌,我少时候,常常爬上去玩,甚至躺在上面。
只听得他开口说:“志鹃,你都知道了?”
也许是我多心,他声音都变掉,虽然仍是我父亲,但象科幻小说中那种被外星人占据躯体的地球人,由另一个神经系统控制思想及行动。
“要我搬出去?”我问。
他声音中没太多歉意。“志鹃,你已经廿五岁。”
说得是,不少女同事在十八九岁就出来自己一个人住。
“在经济上我会帮忙你。”他加一句。
我点点头。
“你母亲下个月动身。”
我终于问:“她是个怎么样的女子?”
“她?啊,她。是,她同你一样,有份职业、今年三十八岁,但看上去还年轻,过去的婚姻不如意,吃过很大的苦,所以我要好好的补偿她。”
案亲的声音充满温情与憧憬。
他简直是个大情人,为一个已步入中年的女人牺牲那么多,我自然不能原谅他,但自客观的眼光看来,他又是个伟大的男人,居然对三十多岁的女人许下诺言,并真为她实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