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并不觉得累,他在盘算,怎么样趁周末去香港同她会合。
他没有任何企图,他只想见到她,那纯是为他自己,见到她已是极大满足。.
回到公寓,已经没有休息时间,他沐一个浴,刮了胡须,喝杯黑咖啡,天已经差不多亮了。
趁这段空档入,他复了几封公文,传真到美国。
司机不久登门报到,邓维楠披上外套,出门去接周家姐妹。
她俩准时在大堂等候。
这还是邓维楠第一次见到真的铁莉莎修女,只见她容貌清瞿,目光炯炯,他上前握手寒暄。
站在修女身后的是他的心上人周振星,只见她头发蓬松,并来不及更衣,神情好像一只疲倦的小猫,在他眼中,她无论怎样都是全世界最可爱的人,他就是喜欢她这样不修边幅。
振星向他笑笑,不知该说什么,又觉还是什么都不说的好。
她们上了车,往虹桥飞机场驶去。
振星在车上睡着了,微微张着嘴,似个孩子,累得不能再累,胡乱倒下算数。
邓维楠愿意照顾她一声子,服侍她,看她脸色,听她差遣,让她使小性子……都是享受。
他想偷偷握一下她的手,可是有修女同车,实在不敢造次。
到了目的地,车子引擎一熄.振星就醒,她立刻下车去找行李。
可是司机与邓维楠已把几件行李提在手上。
临分手那一刻振星走过去与他拥抱。
他长得高大,振星的脸理在他胸膛里,他深深嗅她浓厚的秀发,只一刹那振星已经放手。
修女在不远之处等他们。
振星一言不发,与姐姐会合,走向海关。
她没有回头。
没有必要,这一刻已深深印在她脑海。
修女到这个时候才开口:“不错的男孩,英俊、有礼。”
振星问:“比起王沛中如何?”
“比王沛中成熟,更有内涵,生活经验似较丰富.不过沛中毫无机心,很适合你。”
振星不语。
婵新给她忠告:“变心不是不可行,不过要做得漂亮磊落,千万要给对方留个面子。”
振星仍不出声。
婵新以为她内心交战,十分为难,开不了口,转头一看,发觉完全不是那回事。
振星已经熟睡。
婵新忍不住嗤一声笑出来。
她俩踏出启德机场海关,已经见到有人拉着横额,上书“周振星小姐”。
振星迎上去。
那人说:“邓维楠先生吩咐我们来接,车子在外头等,酒店房间已经订妥
这回连婵新都颔首嘉许,如此周到服务真不简单。
振星叮嘱姐姐:“此乃九反之地,宜全神贯注。”
司机笑嘻嘻地说:“我叫阿文,这几天负责接送,这是我车上电话号码,请随便吩咐。”
酒店在郊外,十分清静。
振星一进房间就拨电话给家。
婵新按住她的手,“千万别提我的胃,谢谢。”
电话响了两下就有人来接。
“妈妈,妈妈。”
振星一边跳跃一边叫,随即嘀嘀咕咕说将起来。
婵新在安乐椅上坐下,忽然想到她与母亲最后一次对话,那时母亲已经不行了,大家也知道她油尽灯枯,婵新的电话拨到医院,看护同病人说:“是你女儿打来,是周婵新”,她接过话筒:“喂,喂,”已经什么都听不见,接着撇下话筒,看护好心,再度努力,“周小姐,再试一次好吗?”再把电话交给病人,婵新悲哀地默默等候,母亲又“喂,喂”几声,终於大家都放弃。
在记忆中,婵新也曾多次呼唤过母亲,可是,母亲从来未曾应过她。
那是婵新最后一次听见母亲的声音。
“喂,喂,”振星在嚷:“妈妈,我还有话说,我想在香港住一两个礼拜,因为姐姐下一个职还没有定,我想——嗳——对对对,假公济私——”
振星真幸运,可以随时随地与母亲说话,婵新的目光落到窗外。
振星终於放下电话。
她看到婵新那般落寞,便过来说:“不要难过,将来在天国,你必可以见到你妈妈。”
婵新却道:“我与她感情不好,见了面也无话可说。”
振星讪讪答:“可以谈谈天国风景呀。”
婵新笑,“瞧你,净说孩子话。”
振星把姐姐的手放在脸颊边,一直笑。
邓维楠的电话接着来了。
振星坐在床沿,每隔一回儿便嗯一声,一直听了十分钟,全没开口,最后嗯一声,挂断电话,满脸笑容。
能这样受到宠爱,也真是前生注定,人类吝啬付出,尤其是感情,周振星却得到那么多,真叫人艳羡。
振星取饼手袋,“我到楼下美容院去舒服舒服。”
婵新笑,“应该的,早些日子辛苦了。”
振星向姐姐装个鬼脸。
她一出门,王沛中电话就到,差了一步。
婵新想,也许俗世的缘分一尽,什么都只差那么一点点,就从此滑落失却。
王沛中十分惆怅“我已经大半个月没听到她声音了。”
“她很好,你放心。”
“真想念她。”
“我叫她打给你。”
“我在公司,请振星过几个钟头拨到我家。”
“你这些日子好吗?”
“振星不在,闷死人,我就是爱听她刮噪。”
“此刻她在香港,找她方便得多。”
闲话到此为止。
振星一小时后就回来了,不但仪容光鲜,且一身新衣,兼夹大包小包拎满手。
她兴奋地问姐姐:“快不快,快不快,嗯?我办事效率不错吧。”
她把新衣服拆开挂起。
婵新含笑默默欣赏。
“全部半价,超值货品。”
“谁付帐单?”
振星吐吐舌头。“妈妈。”
她一头天然卷曲的头发已被理发师编成一条粗辫子,十分美观。
婵新看着她把众包里拆开,忽然奇曰:“这零零碎碎是什么?”
振星解释:“亚斯匹灵、胃药、抗生素眼药膏、喉糖、小瓶酒精、止泻剂、晕浪丸、橡皮膏布。红药水……”
“你不是有一袋吗?”
振星笑笑。
“你送给人了?”
“我见张妈有用。”
婵新叹口气,“你又大发慈悲,慷慨施舍了,我同你说过,我想他们自给自足,这一小袋药品,救得来头还是救得来脚,白白减了他们的志气及自尊,一个人,非要自己站起来不可。”
振星对老姐这套论调早己熟悉,当下说:.“这是我同你最大的歧见,不说也罢。”
婵新道:“你扰乱了他们数十年来生活的节奏。”
“曦!张妈手背一个熨伤的口子化脓,这是什么节奏?药膏一下去,第二天就好,大有大帮忙,小有小帮忙,你治根,我治标,目的统统是为他们好,想叫他们的生活进步,有啥子分别?”
婵新气道:“不可理喻。”
“要自己双腿站起来,真是谈何容易,我到现在还靠父母呢。”
“你是疲懒,并非没有能力,他们侥幸之心一且养成,无可救药。”
“你怕的是什么?”
婵新答:“我去过印度蓬遮普,一整条村什么都不做,就是等联合国救济品,一点都不介意贫穷、落后、肮脏、丑陋,并且故意展览无知、无能,让西方大国深深觉得他们可怜,呵,施比受有福,一天只需八角五分美金,就可救活一个儿童,於是纷纷解囊,十年八年那样救助下去,孩子们恒久追在游客身后乞讨,振星,这是行不通的。”
振星勉强地笑,“你怎么动了真气,快躺下,你看你额上青筋都跑出来了,划得来吗?”
婵新重重吁出一口气。
当下有教会的姐妹上门来陪婵新到医务所。
振星披上新外套预备一齐出发。
婵新却道;“你到处逛逛马路散散心岂不是更好。”
“怎么不要我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