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振星揩乾泪水,走进船舱。
婵新镇静地在翻阅圣经。
振星没精打采问:“他们会接受马利修女吗?”
“马利修女精通七种方言,有三十多年经验,资历胜我百倍。”
“如果她十分古板呢?”
“也不妨,很快即会习惯。”
“真是好人民好土地,一点不计较,得到一些些便欢天喜地,开花结果
婵新默认。
“社会太过富庶,民心不足,生活无聊,一觉睡醒,不是抗议火腿不好吃,就是抱怨免费医疗服务不够周到,一日比一日不感恩,瘫手瘫脚那样叫社会照顾,有时想想,真觉讨厌。”
婵新唯唯诺诺。
损星忽然怀疑起来,“我就是那样的人吧?”
“不不,””婵新连忙安慰她:“你好多了。”
振星不能释疑,“不,我就是那样,对父母勒榨无穷,妈妈不止一次说终有一日只好做我陪嫁婢女。”
婵新忍着笑,“你改过来不就行了。”
振星懊悔“我太贪婪了。”
“年纪轻,不懂世界艰难,也是有的。”
“婵新,我想把婚期押后。”
“那你该同王沛中商量。”
“我想先做几年事,”振星吁出一口气,“看清楚世界再说。”
“慢慢商量吧。”
“婵新,你且休息,我到甲板走走。”。
再过一会儿,她已远远看到上海外滩的沿黄浦江建筑物。
她知道邓维楠会在码头接她们。
事实证明少了小邓还真不行。
要靠他轧飞机票,订旅馆房间,以及带出去吃饭。
婵新在房静静休息,只吩咐振星帮她打几通电话到香港去联络。
振星第一件事便是放大缸水浸泡泡浴,她在盘算,该怎么样把自来水喉接通整座孤儿院……
然后跟邓维楠出去逛街。
淮海中路人烟稠密,路人肩膀挤肩膀,好一个周振星,腰包藏在外套里边笑嘻嘻,不动声色看路上风景。
邓维楠问:“喜欢吗?”
振星点点头,“像伊士但堡。”
邓维楠听了大乐,“前些时候我说上海像卡萨布兰卡,差些被朋友扔石头。”
“像——怎么不像。”
“振星,只有你是我的知音。”
振星但笑不语。.
“振星,”邓维楠忽然问:“他叫什么名字?”
“他?他是谁?”
“你的未婚夫”
振星一怔,“你为何要知道他的姓名?”
邓维楠无奈,“我总得知道我的假想敌是谁呀。”
周振星微笑,“你的敌入不是他,与你斗争的是周振星的良知与理智。”
“周振星,你会投降吗?”
振星抬起头,看到人烟里去,不知怎地,这个城市永远似罩着一层烟霞,什么都看不清楚,包括你一颗心的去向。
振星吞下一口涎沫,没有任何表示。
傍晚,邓维楠不能陪她,逢一、三、五他在交通大学夜间部教一个课程.他不顾意旷课,但又不舍得振星,明日她就要走了
振星说:“我回旅馆等你。”、
“那你多无聊。”
振星见机,“我在学校图书馆等。”
邓维楠笑,“可是,要两个半小时呢。”
“我出来有些时候了,想回去看看姐姐。”
“自己当心。”
婵新见她回来,问道“没去逛百货摊吗,据说这里的蚤子市场不输给欧洲。”
振星见茶几上一叠四五张留言字条,均系王沛中打来
“他说些什么?”
“没什么,王先生彷佛有点第六感。”婵新笑笑。
振星看到几只茶杯,“有人来过?”
“教会同事。”
“明天我们就要走了。”
婵新点点头,“可不是。”
振星忽然说:“婵新,你出家之前那些年当中,总有异性对你表示过好感吧,当其时,你也想过有所回报吧。”
婵新牵牵嘴角,“自己烦恼得不得了,故想拖人落水,故欲找人陪着烦。”
振星白她一眼,取饼外套。
“你去何处?”
“逛旧货摊买纪念品去。”
婵新劝道:“振星,已经晚了,不如早点休息。”
“我去去就回,你早点睡才真,明天要上路。”
婵新知道劝告失效,只得摇摇头。
回到大学,邓维楠尚未下课,隔着课室的玻璃,正好来得及看到他站在黑板前写笔记。
振星本来以为他教的是管理科,可是黑板上写满化学方程式,由此可知他教的是化工。
振星看看表,时间已经到了,可是好几个学生有问题要请教客座讲师,邓维楠的目光在门外寻找周振星,他焦急了。
振星伸出手去,敲敲玻璃,发出轻微咯咯声,他的双耳特别灵敏,立刻看到振星这边来,损星发觉他眼神复杂,其中充满怜惜神情,怜惜什么,怜惜谁人?呵,是他自己,因为在防不胜防的情形下,他爱上了她,苦了自身。
振星只顾着留意他,忘却自我。
课室内的邓维楠只看见窗外一个女孩在等他,多久没这样的事发生了,只有在大学里人才这样等过他,他才等过人。
那张小小雪白的脸有点欢喜,有点彷徨,大眼晴星光闪闪,在外头凝视他呢。
她爱他吗?有一点点吧,不然不会出来,其实在这寒冷的早春晚上,她应该在酒店房间舒舒服服睡一觉。
他听见他自己同学生说:“我有点事,有什么问题,下节课再说。”
他掏出手帕,抹一抹手指上的粉笔灰,收拾笔记,离开课室,走到操场。
忽然又不见了她。
邓维楠一颗心咚一跳,莫非适才窗外倩影,只是他思念过度之后的幻觉?
太惨了,他无限伤心,真想哭出来。
“喂。”
他蓦然转过头去,看到周振星站在他身后,微微笑。
是真的,是真的,她真的在这里。
邓维楠泪盈於睫,又怕振星见到会有心理压力,硬生生逼出一个笑容来,自觉没有比这个更苦的时刻,可是他又觉得胸襟涨鼓鼓,有说不出的欢愉感觉,天,这是怎么一回事。
他走过去,把振星的手合在他两只大手之间,只能够傻兮兮地说:“好冷。”
“带我去吃毛肚火锅。”
“你能吃动物内脏吗?”
“家母说我除却炸弹,什么都吃。”
“你想念她吧。”
“是,自我读幼稚园起便记得她每天一早起来已经梳洗妥当,身上一股清香,准备送我往返学校,真了不起,隔了许久,才知道那清香叫“午夜飞行”。”
“那多好,她是职业妇女吗?”
“她是一名写作人,好像颇出名。”
“啊,多么有趣,她是金庸吗?”
振星瞪他一眼,“连我都知道金庸是位男士。”
“对不起对不起,伯母一定是另外一个人。”
两个北美洲土生儿相视而笑。
“自幼我疲懒非常,有什么不妥,就孵在家父怀中吃手指,我记得妈妈说:“这样躲到几时去,到出嫁那一日吗”,所以幼时挺怕嫁人,觉得那是一个大限。”
“那么不要结婚。”
振星一怔,叹口气。
第六章
他俩边谈边走,只见马路旁推出熟食档来。
两人挑了一个面摊子坐下,邓维楠替她叫排骨汤面。
那个时候,周振星已经知道,将来无论发展如何,她都不会忘记邓维楠这三个字,邓维楠这个人,以及今晚的排骨场面。
到八十岁都不会
振星自面中捞出一块小东西来,“这是什么?”
“这是茴香。”
振星把那两颗香料抹干净,用手帕包起来,藏在口袋里。
邓维楠点点头,“明天我来接你们。”
一看时间,已是凌晨三时。
振星不相信眼睛,时间大神专门开玩笑,平日时间哪有过得这么快,一见人高兴,就一小时作两小时计,双开,要多坏就有多坏。
送到酒店门口,他一直看到她进电梯才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