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仲夏日之梦 第18页

作者:亦舒

孙子建忍不住会心微笑。

璐璐狠狠白他一眼,他伸出手握住她的手,她没有挣月兑,这次轮到诸亲友微笑起来。

有几位以老卖老的便乘机问:“孙先生是未来姑爷吧。”

安妮坦在璐璐耳畔说:“退到此地来才不得休息呢。”

他们只有更好奇更热心更多事。

吃了一点点东西,璐璐拉著孙子建避到书房里去,锁上门。

璐璐伏在书桌上,呜咽地笑:“惨过登台加记者招待会。”

子建不出声。

“你说该怎么办?”

“不如听其自然,趁现在尚有市场需要,多做几年,等人们不再想看你的时候才算。”

“真的,”璐璐叹口气,“让我想一想。”

连自己家人反应都这么热烈,璐璐不知如何应付。

有人敲书房门:“是安妮坦。”

子建去放她进来。

安妮坦说:“真没想到全无安乐土。”

璐璐不出声。

“而且是一批不必购票进场的观众。”

璐璐笑了,她心中疑团似乎渐渐解开。

安妮坦说:“何必跟自己的本钱作对?要尽量利用才是啊。”

门中传来父亲的声音:“璐璐,华人报的记者来了,要同你说话呢。”

子建说:“来,抖擞精神,别让老乡失望。”

璐璐与安妮坦齐齐笑出来。

大明星没奈何的站起来,吸口气,模一模面孔,又一次去应付爱护她又骚扰她的群众——永别

这是一个丧礼。

庄毓元早几天就准备好衣裳,如参加隆重的舞会般,事先下功夫。

此刻她端庄地坐在小礼拜堂第二排,双手握在一起,放在膝盖上,身上穿黑色凯丝咪薄呢套装,唯一的装饰是珍珠耳环,脸上化薄妆。

头发梳一个低髻,她看上去非常成熟大方漂亮。陆续来临的亲友都忍不住向她投过去一眼。

今天是她舅舅举行丧礼。

她父亲早十年就已去世,留下毓元给她母亲,遗产一时没有发放出来,毓元母亲去投靠兄弟,嫂子是个天字第一号厉害的人物,不到一个月,母女便被轰走。

饼程如苦情电影一般。

细节历历如在眼前,毓元永志难忘。那一日,大家同坐一桌吃饭,毓元母亲谦卑的表示非常打扰亲戚,一有能力,总得想法子搬出去才是。

谁知比她年长十一岁的亲兄弟仰头喷一口姻,正眼也不看她们母女,冷冷的说:“你真搬走才好,别空哄人欢喜。”

毓元年纪虽小,也觉得耳边嗡的一声,更莫论寡妇心中怎么想了。

当下她母亲一句话也没有,第二天找到丈夫故友,其中一位姓陆的律师见义勇为,立即将她们母女挪到酒店去,又再过两个星期,取到了遗产,替她们买了房子。

舅舅舅母一直以爱理不理的态度对待毓元,通一个电话,都唔唔嗳嗳,声音由无底洞发出来似,毓元不以为奇,因为陆俊申律师说的,人就是这样子,这种势利,完全是正常的。

毓元渐渐明白舅父所有义薄云天的个案全有观众支持,越多人看见的好事他越不介意做,出手阔绰,他妻子也支持他。帮助穷亲戚,就不必了,黏上了手,十多廿年也甩不掉,烦死人。

毓元看著舅父的遗像,不禁透出一丝笑意。

他三子一女都不成才,小儿子特别坏,完全没有家教,寄居在他们家时,毓元替他补习,他带一个闹钟进书房,拨好一小时,钟一响,立刻收拾书本,生怕便宜了毓元的样子。

说出去,好像她同小孩子计较,不出声,这种气也颇难受,幸亏搬走了。教多几次发音,舅舅还心疼:“全世界都读不准,有什么关系”或是“迟早学得会”,在毓元的补习生涯里,从没见过这等幽默的学生与家长。

一切往事都回来了。

进礼拜堂的时候,毓元看见她以申元公司名义送的硕大花圈放在当眼之处。

未亡人被亲友掺扶著进来,并不见得特别哀恸。

毓元听说舅舅外头有人已有好几年,舅母早已失势,虽然不愁衣食,手上始终抓著钱,倒底不复当年之勇。

毓元微微侧过头去同她打个招呼。

她身后跟著回来奔丧的儿子媳妇以及孙儿。

毓元的大表哥到美国升学,不出一年认识了唐人街杂货店女小开,立刻结婚,书也不读,站在店中帮手,也不在乎父亲反对以及截断经济等恐吓。

小夫妻一连生了几个孩子,生活十分优悠,与世无争,毓元觉得这种性格没有什么不好,但她舅舅为之气结,视作生平第一件恨事。

一边骂一边还是掏腰包替儿媳买房子,倒底是亲生骨肉。

毓元与表兄很陌生,以往总有高攀的感觉,要到很久之后,她有了事业,才能与他们平起平坐,可是又觉得他们乏味。

舅母仍维持著她的精明与气势,子女似随从般跟在身后。

她戴著日常惯戴的钻石戒子,足有桂圆核大小,毓元小时候曾被这枚宝石迷惑,以致赚到第一票利润便来不及赶到珠宝店去买了一颗。

一种下意识的补偿行动:舅母有的她也有。

她却没有戴过它,事实上连镶都没镶过,一直搁保险箱里。

表哥表嫂以及孩子们衣著甚差,简直不似阔老太的子孙,她任得他们在美国乡镇百货公司买了人造纤维,没有时式可言的衣物来穿,且在洗衣机里洗得发白褪色。

孩子们好奇地看一看漂亮的表姨,毓元喜欢孩子,他们总是无辜的,头一号牺牲的,也是他们。

一个小女孩坐近毓元,黄黄的头发梳两条细辫子,眉目却十分秀丽,像她母亲。

做舅母的媳妇不易为,毓元记得她从来不肯记住晚辈的名字,碰到喜庆场合玉珍敏儿乱叫,被叫错名字的小辈也懒得去纠正她。

真是一个可怕的女人。

毓元心底下还是有一丝介怀。

追思礼拜开始。

毓元的母亲也来了,坐在后面。

她轻轻招招手。

庄太轻轻坐到女儿身边。

她低声说:“我以为你没空来。”

毓元微笑,握住母亲的手。

“不是说要去纽约开会?”

“改期,明天才去。”

大家开始唱诗歌。

坐在毓元前方的是陈允新,舅母娘家亲戚,一表三千里,也是毓元的表哥。

当年他对毓元颇有点意思,曾约过她几次,可惜过不了伯母那一关。

毓元对他的印象不错,陈是个老实人,而且文静。

她向他点点头。

陈允新看到毓元,先是一呆,打过招呼,缓缓低下头,忍不住再偷偷看她一眼,又一眼。

他一向喜欢她粗眉大眼,以及秀丽中带倔强的神情,数年不见,她益发出落得标致,当年羞怯的孤女如今充满自信,整个人宝光灿烂。

即使没遭她母亲反对,他也不敢肯定会追到她。

毓元一早同陈允新说过,她一定要干一番事业。

她的守护神是陆俊申大律师。

陆看著她进大学,帮她创业,更与她合股组织公司,他比她年长廿多年,且有妻子,关于他与毓元的传言,一向是城里热门话题。

陈允新不禁伸长脖子四周围看了看,没有,大律师没有来。

牧师读出了诗篇二十三篇。

“……你用油膏了我的头,在我敌人面前,你为我摆设筵席……”

毓元又莞尔。

陆俊申也在她敌人面前,为她摆设筵席,使爱她的人,以及恨她的人,都认为没有白费精力。

毓元的表妹绝对是敌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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