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子建忍不住會心微笑。
璐璐狠狠白他一眼,他伸出手握住她的手,她沒有掙月兌,這次輪到諸親友微笑起來。
有幾位以老賣老的便乘機問︰「孫先生是未來姑爺吧。」
安妮坦在璐璐耳畔說︰「退到此地來才不得休息呢。」
他們只有更好奇更熱心更多事。
吃了一點點東西,璐璐拉著孫子建避到書房里去,鎖上門。
璐璐伏在書桌上,嗚咽地笑︰「慘過登台加記者招待會。」
子建不出聲。
「你說該怎麼辦?」
「不如听其自然,趁現在尚有市場需要,多做幾年,等人們不再想看你的時候才算。」
「真的,」璐璐嘆口氣,「讓我想一想。」
連自己家人反應都這麼熱烈,璐璐不知如何應付。
有人敲書房門︰「是安妮坦。」
子建去放她進來。
安妮坦說︰「真沒想到全無安樂土。」
璐璐不出聲。
「而且是一批不必購票進場的觀眾。」
璐璐笑了,她心中疑團似乎漸漸解開。
安妮坦說︰「何必跟自己的本錢作對?要盡量利用才是啊。」
門中傳來父親的聲音︰「璐璐,華人報的記者來了,要同你說話呢。」
子建說︰「來,抖擻精神,別讓老鄉失望。」
璐璐與安妮坦齊齊笑出來。
大明星沒奈何的站起來,吸口氣,模一模面孔,又一次去應付愛護她又騷擾她的群眾——永別
這是一個喪禮。
莊毓元早幾天就準備好衣裳,如參加隆重的舞會般,事先下功夫。
此刻她端莊地坐在小禮拜堂第二排,雙手握在一起,放在膝蓋上,身上穿黑色凱絲咪薄呢套裝,唯一的裝飾是珍珠耳環,臉上化薄妝。
頭發梳一個低髻,她看上去非常成熟大方漂亮。陸續來臨的親友都忍不住向她投過去一眼。
今天是她舅舅舉行喪禮。
她父親早十年就已去世,留下毓元給她母親,遺產一時沒有發放出來,毓元母親去投靠兄弟,嫂子是個天字第一號厲害的人物,不到一個月,母女便被轟走。
餅程如苦情電影一般。
細節歷歷如在眼前,毓元永志難忘。那一日,大家同坐一桌吃飯,毓元母親謙卑的表示非常打擾親戚,一有能力,總得想法子搬出去才是。
誰知比她年長十一歲的親兄弟仰頭噴一口姻,正眼也不看她們母女,冷冷的說︰「你真搬走才好,別空哄人歡喜。」
毓元年紀雖小,也覺得耳邊嗡的一聲,更莫論寡婦心中怎麼想了。
當下她母親一句話也沒有,第二天找到丈夫故友,其中一位姓陸的律師見義勇為,立即將她們母女挪到酒店去,又再過兩個星期,取到了遺產,替她們買了房子。
舅舅舅母一直以愛理不理的態度對待毓元,通一個電話,都唔唔噯噯,聲音由無底洞發出來似,毓元不以為奇,因為陸俊申律師說的,人就是這樣子,這種勢利,完全是正常的。
毓元漸漸明白舅父所有義薄雲天的個案全有觀眾支持,越多人看見的好事他越不介意做,出手闊綽,他妻子也支持他。幫助窮親戚,就不必了,黏上了手,十多廿年也甩不掉,煩死人。
毓元看著舅父的遺像,不禁透出一絲笑意。
他三子一女都不成才,小兒子特別壞,完全沒有家教,寄居在他們家時,毓元替他補習,他帶一個鬧鐘進書房,撥好一小時,鐘一響,立刻收拾書本,生怕便宜了毓元的樣子。
說出去,好像她同小孩子計較,不出聲,這種氣也頗難受,幸虧搬走了。教多幾次發音,舅舅還心疼︰「全世界都讀不準,有什麼關系」或是「遲早學得會」,在毓元的補習生涯里,從沒見過這等幽默的學生與家長。
一切往事都回來了。
進禮拜堂的時候,毓元看見她以申元公司名義送的碩大花圈放在當眼之處。
未亡人被親友摻扶著進來,並不見得特別哀慟。
毓元听說舅舅外頭有人已有好幾年,舅母早已失勢,雖然不愁衣食,手上始終抓著錢,倒底不復當年之勇。
毓元微微側過頭去同她打個招呼。
她身後跟著回來奔喪的兒子媳婦以及孫兒。
毓元的大表哥到美國升學,不出一年認識了唐人街雜貨店女小開,立刻結婚,書也不讀,站在店中幫手,也不在乎父親反對以及截斷經濟等恐嚇。
小夫妻一連生了幾個孩子,生活十分優悠,與世無爭,毓元覺得這種性格沒有什麼不好,但她舅舅為之氣結,視作生平第一件恨事。
一邊罵一邊還是掏腰包替兒媳買房子,倒底是親生骨肉。
毓元與表兄很陌生,以往總有高攀的感覺,要到很久之後,她有了事業,才能與他們平起平坐,可是又覺得他們乏味。
舅母仍維持著她的精明與氣勢,子女似隨從般跟在身後。
她戴著日常慣戴的鑽石戒子,足有桂圓核大小,毓元小時候曾被這枚寶石迷惑,以致賺到第一票利潤便來不及趕到珠寶店去買了一顆。
一種下意識的補償行動︰舅母有的她也有。
她卻沒有戴過它,事實上連瓖都沒瓖過,一直擱保險箱里。
表哥表嫂以及孩子們衣著甚差,簡直不似闊老太的子孫,她任得他們在美國鄉鎮百貨公司買了人造縴維,沒有時式可言的衣物來穿,且在洗衣機里洗得發白褪色。
孩子們好奇地看一看漂亮的表姨,毓元喜歡孩子,他們總是無辜的,頭一號犧牲的,也是他們。
一個小女孩坐近毓元,黃黃的頭發梳兩條細辮子,眉目卻十分秀麗,像她母親。
做舅母的媳婦不易為,毓元記得她從來不肯記住晚輩的名字,踫到喜慶場合玉珍敏兒亂叫,被叫錯名字的小輩也懶得去糾正她。
真是一個可怕的女人。
毓元心底下還是有一絲介懷。
追思禮拜開始。
毓元的母親也來了,坐在後面。
她輕輕招招手。
莊太輕輕坐到女兒身邊。
她低聲說︰「我以為你沒空來。」
毓元微笑,握住母親的手。
「不是說要去紐約開會?」
「改期,明天才去。」
大家開始唱詩歌。
坐在毓元前方的是陳允新,舅母娘家親戚,一表三千里,也是毓元的表哥。
當年他對毓元頗有點意思,曾約過她幾次,可惜過不了伯母那一關。
毓元對他的印象不錯,陳是個老實人,而且文靜。
她向他點點頭。
陳允新看到毓元,先是一呆,打過招呼,緩緩低下頭,忍不住再偷偷看她一眼,又一眼。
他一向喜歡她粗眉大眼,以及秀麗中帶倔強的神情,數年不見,她益發出落得標致,當年羞怯的孤女如今充滿自信,整個人寶光燦爛。
即使沒遭她母親反對,他也不敢肯定會追到她。
毓元一早同陳允新說過,她一定要干一番事業。
她的守護神是陸俊申大律師。
陸看著她進大學,幫她創業,更與她合股組織公司,他比她年長廿多年,且有妻子,關于他與毓元的傳言,一向是城里熱門話題。
陳允新不禁伸長脖子四周圍看了看,沒有,大律師沒有來。
牧師讀出了詩篇二十三篇。
「……你用油膏了我的頭,在我敵人面前,你為我擺設筵席……」
毓元又莞爾。
陸俊申也在她敵人面前,為她擺設筵席,使愛她的人,以及恨她的人,都認為沒有白費精力。
毓元的表妹絕對是敵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