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得出他很高兴。他说:“乔,我不应该太贪心,时光是不可以倒流的,因为你,我又享受了青春。”
事实上他一点也不老,我与他上街,没有人会说他是我的父亲。
我们出去吃晚饭,他碰到了熟人,我知趣地没跟上去,站在一旁装着看橱窗,免得他尴尬与麻烦。
谁知他毕竟是个男人,真的男人,他回头叫我,“乔,我要你见见某先生。”他正式把我介绍给朋友,他不怕。
我真的爱他,我爱他因为他每个动作都是光明磊落的,我一点也没有觉得他有什么对不起我的地方。是他结了婚,但是他结婚时我刚刚生出来,难道我怪他不成?他爱他的家庭,因为他是男人,他爱我,也因为他是一个男人。啊,将来无论怎样,我总是没有懊恼的。
如果我得到他,这世界上我什么也不要了。
但是一星期很快就过了,他收拾东西要走了,我帮他收拾。他在我这里做了不少的笔记。
那是一个黄昏,他在我处吃饭,我还是很愉快。这一星期的快乐是捡回来的,我不可以太贪心,他是要走的。
我倒咖啡给他,我说:“这是会响的咖啡。”
他只好笑一笑。
我改口问:“学校课程改了没有?抑或还是那一套?这些年了,科学总该有进步才是。”
“改了不少,越改越深,学生抗议说真正专修物理科生物科还没有这么难呢。”
“可不是?你说得又快,考试一点暗示都没有,铁面无私,可怕!”
“你怕不怕我?”他握住我的手。
“好笑!现在干么还要怕你?以前也不怕你,以前问得最多的也是我,最笨的也是我。”
“你不专心,但是成绩却是好的。”
“很专心了,只是你那科难,幸亏我有点兴趣。”
“乔,你真应该继续读书的。”他说。
我伸一个懒腰,“不读了,我又不是聪明学生,读得要死,才拿七十分,一点潇洒都没有,是拼命拼来的,算了,根本不是那种人材。”
“你真骄傲,乔。”他叹气。
我看着他,骄傲?或者是的,我不会求他离婚的。
我柔和地说:“你该走了?”
他站起来,我把他的公事包递给他。
他说:“我有空来。”他低下了头。
“我总是等你的。”我低声说。
他吻我的唇。
然后我送他到门口,他走了。
再回到屋子来,我关上门,觉得室内是空洞的。房间里还留着他烟斗的香味,七天以来,我习惯了他,仿佛他随时会叫我:“乔?乔?”
然而他走了。
屋子里如此寂寞。我倒了半杯白兰地,慢慢地喝着,又扭开了电视。屋子里如此的静。书架上堆满了书,但是书怎么及一个人?怎么及一个人?
我疲倦得很。明天要上班了。
然后电话铃响了起来。比尔?我奔过去听。并不是他,只是彼得。彼得问:“你没有事吧?他们说你请假一星期,你明天该来上班了。”
“是。”我说,“我记得,你放心。”
“真的没事?”他问,“身体可好?”
“没事,谢谢你,彼得。你好吗?彼得?”
“很想你。”他自然又坦白。
“我明天就见你了。”我说。
“今天是星期日,才七点半,你吃了饭没有?”彼得说。
“吃了。”
“想不想出来喝一杯?”
“我手上就有一杯。”我笑,“你来我家?”
“你真的肯见我?”他喜出望外。
“为什么不见?你是我的朋友。”我说,“欢迎。”
“外面很冷,”他说,“你如果要出来的话,穿多几件大衣。”
“你来好了。”我说,“一会儿见。”
他隔了十分钟后就到了。
等一个不相干的人是不紧张的,舒适的。而且不知不觉他就来了,我为他开门。
彼得说:“我不大敢来你家。”他笑,“你没有喝太多吧?”
我知道他还记得上次的事,我有点不好意思。
“别担心,”我说,“我以后再也不喝成那样子了。”
他说:“我很后悔,那夜居然什么也没做,就走了,你真是美丽,乔。”
不知道为什么,我的脸就红了,我说:“彼得,请你别再提那天晚上的事好不好?”
彼得只是笑,他的脸是纯情的。
我问:“最近你与什么女孩子在一起?”
“好几个。都很普通的关系。我一直在等你,你又不是不知道。”他说。
“算了,彼得,我有什么好?我家里不赞成我跟外国男孩子来往。我自问也没本事嫁得了外国人。你们外国女人都像苦力一样地做家务,完了还得上班赚薪水贴补家用,还说解放妇女呢!不过是嘴巴硬而已。吃亏之极,我们中国女人就聪明,男人要大丈夫主义,随他们面子上风光点,我们眯眯笑跟在后面享福,有什么不好?哈!”
彼得隔了很久,才说:“你喜欢的男人,也是英国人。”
我猛然想了起来,就觉得自己荒谬,来不及地说:“呀,我竟没有想到!”
“你就是这一点可爱,乔。”
我苦笑,“我是个糊涂虫,对不起。”
“人人糊涂得像你这么好玩,倒也不差。”他看着我笑。
我一张脸大概涨得像猪肝,我说:“见你的鬼。”
我喜欢彼得的天真,他心里想什么老是说出来,又不装模作样,生气是真的生气,开心也是真的开心。比尔也很好……到底比尔有城府,我在亮里,他在暗里,他的心事我一点也不知道,讨好他是吃力的,然而这是我自己情愿的,没什么好说好怨的。
我呆呆地想着。
彼得伸手在我面前晃了一晃,“你又在想什么?”
“没什么。”我说,“这么夜了,明天大家又要上班,多没意思。不上班又不知道如何打发时光,唉。”
“你牢骚也真多。乔,你很寂寞,你怎么可以一个人躲在屋子里,什么人也不见?这是不对的,出来,我们找一大堆年轻人,一起看电影吃饭——”
“我不要去。”
“为什么?”
“无聊。”
他微愠地说:“如果你如此坚持,做人根本就很无聊。”
他生气了。男子的器量就是奇小。
我微笑,看着他不出声。
男人都想女人跟在他们身后走,出尽法宝,然而有本事的男人是不必强求的,像我的比尔纳梵,他根本什么话都不必说,我就听他。
然而彼得是个孩子。他想的也就是孩子想的事情。
我的确是寂寞,即使把我空余的时候挤得满满的,我还是寂寞。
我说:“我疲倦了。”
他苦涩地笑,“因为我的话乏味?对不起,乔,我想讨好你,真的,我实在想讨好你。”他说,“也许是太用力了,故此有点累。”
“对不起,彼得,但是我每一次只可以爱一个人。”
“哈哈,每一次只可以爱一个人,这句话真美妙,我多爱这句话。乔,你真是独一无二的。”
“不要笑我。”我低下头,“不要笑我。”
“我不是笑你。”他叹一口气,“我没有办法讨好你,是我不对。”
“噢,彼得,从前我们说话谈笑,是这么开心,为什么现在变成这样了?一开口不是我得罪你,就是你得罪我,为什么?”我失望地问。
“因为我爱上了你,爱是不潇洒的。”他沉沉地说。
“不要爱我。”
“不要爱你?说是容易。”彼得又振作起来笑了。他们外国孩子大多数有这点好,不爱愁眉苦脸的。
我忍不住握住了他的手,“谢谢你。”
“谢我什么?”他莫名其妙地问。
“喜欢我,你太关心我了。”
他笑。“这有什么好谢的?千谢万谢,也不该为这个谢我,我要是可以控制自己,才不爱你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