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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间

人淡如菊 第15页

作者:亦舒

我走在他身边。这多么像两三年前,我走在他身边。跟进跟出,是为了那个实验,现在他是我的——我的什么人?我看着他,他真是动人。

“看什么?”他笑问,“数我的白头发?”

我不出声,只是傻气地微笑,这一切毕竟还是值得的。

他的笑是这么吸引,我与他在饭堂坐下,马上有几个学生趋上来跟他说话,我耐心地听着,做他的影子,我隔着他的学生向他微笑。

然后他轻轻俯身过来,对我说:“我们好走了?”

我点点头。

他向他的学生道歉:“我们明天再讨论这个问题。”

我跟他后面走了,那几个年轻的孩子很怀疑地看着我。

但是他不介意,他拉起了我的手。他的手温暖强壮。

“你今天怎么会有空来看我?”他问。

“我想你。”我说。

“我也想你。”他说。

有些教授还记得我,我向他们点点头,出了校门。

“我们上哪里?”他问我,“有没有特别的地方去?”

“我们已经跳过舞了,”我笑,“我只是想看看你,把你锁在屋子里,一天到晚对着你,可不可以?”

他微笑,“没看多久我就鸡皮鹤发了。”

“嗅,比尔,你怎么老说这种话?”

“我总要警告你。”

“你真有时间?”

“是。我刚想打电话给你,我打算在你家里住一个星期,可以吗?”

“真的?”我惊问。

“真的。”他说。

我猛地想起,也许纳梵太太带着孩子回娘家了,所以他有空可以跟我住在一起。一个星期,真是太好的机会,我心花怒放。

“太好了,比尔,我发誓我不会吵你,你把你所有的工作带到我屋子来做,好不好?”

“好。”他笑说。

他搬了进来,带着一小箱子的衣服。

我请了一星期假陪他。

他并不是每天有课,有时候只上几小时。我为他煮饭弄菜烧咖啡,以前所不做的事现在都做了,而且快乐得不像话,我看得出他也高兴。

半夜我开了车与他兜风,加速到车子要咆吼着飞起来似的,他说我是个冒险鬼,受不了。回到家肚子饿,我们把意大利白酒与芝士夹面包吃,津津有味。

“这是什么生活?”他问我,“比嬉皮士还好。”

我靠着他。这个世界我什么也不要了,就是要他。

他抽烟斗,我为他点烟。

我弄了不少中式菜,拿了筷子就吃饭。

我才发觉我与他在一起竟然半点冲突也没有。

假如我们可以结婚,生活上大致是没有问题的。

有一夜他与我说:“乔,与你在一起,仿佛像尝了蜜的味道。”

我没有回答。

第六章

有时候他做讲义,我整个人拥在他背上,当然是妨碍他工作的,但是他并不生气,他说:“你再这样,我就回家了,我情愿一个人在家。”

他对我像对一个小孩。

他喜欢喝黑咖啡,抽烟斗,生活很整洁,但是笔记与簿子都不喜欢给人碰,很怪癖。我不大跟他捣蛋,有时候一个人在楼下看电视,让他一人在楼上专心工作。

我记得是第四个晚上,我一直数着日子,我在楼下看电视,正上演一部悲剧,我看着就哭了,我想:他总是要走的,他总是要走的。

他在我身后说:“乔,你怎么了?”

“没有什么。”我转过头去。

“我有话跟你说。”

“到这边来坐。”我说。

他过来,放下了烟斗。

“乔,我知道你家里环境很好,但是,你既然跟我在一起——”他模出了支票本子。

我看着支票本子,又看他,我笑问:“想买我?”

“乔,你知道我没有那个意思,不要说笑。”

“我自己有钱。”我笑,“你还没我阔呢。”

“我知道,但是——”

“你把支票本子放回去好不好?”我问。

“我是你的教授。”

“你是我的爱人。”

“你很顽皮,再也不尊重我了。”

“我十分尊重你。”我说,“就是十分尊重你,所以才劝你把支票本子放回去。”

“你要什么?要送你什么?”他问,“说给我听。”

我看着他,没有说出来,我不想说出来逼他,然后他也明白了,他也不出声。

“我知道。”他点点头。

“谢谢你。”我抱紧他。

“乔,让我照顾你的生活——”他说。

“精神上照顾我,不要掏支票本子出来,请你不要。”

他只好缓缓把支票簿藏回去。我很高兴。我坐在他身边,陪了他一整个晚上。后来他还是把支票存到我户口去了,这是后来的事,他始终觉得对我不起,要想法子赔偿。

我们在一起是快乐的,我当他像偶像。我喜欢看他做工作,他全神贯注,高卷衣袖,把大张的图表一张一张地拿出来改,那种样子的美丽,是难以形容的。

男人融在工作里的时候是美丽的。

我向往他的神采。

其实我们也没有去什么地方,大多数呆在屋子里,我变得很轻快,与他说笑着,伺候他饮食。

他说:“乔,从一大堆公式、数目字间抬起头来,看到你的笑脸,是人生一大享受。”

听他这样的赞美,也是最大享受。

他也爱我,这是事实,只是人年纪大了,总还有其他的事在心里,不得自由。

我把头发梳成辫子,他有时候会拉拉我的发梢。我存心要把这七天过得快乐,以便他有一个好的回忆,我也有一个好的回忆。

在厨房里我问他:“你要哪一种咖啡?咖啡粉还是新鲜咖啡?”

他笑,“我女儿——”说不下去了。

啊他终于对我说起了他女儿。

我很自然地接上去,“是,她怎么样?”

他也只好继续,“她小时候说咖啡有两种,一种会响,一种不会响。”

“多么聪明。”我说,十分言不由衷。

这些父母,子女什么都是香的,白痴的子女也有一番好讲,对毫不相干的人就说自己的于女,无聊之至,虽说是人之常情,但是他如此超然,还带着这种陋习,似乎不可原谅。

我知道我是妒忌了。我知道他也是凡人,但是我始终希望他可以真的超月兑。我不会求他离婚,他应该知道怎么做,如果他是不打算放弃他家庭的,我跪下来也没用。

我大概很久没有说话,以致他问:“乔?乔?”

我抬起头,依然是一脸的笑。

我笑得很好。我要他记得:乔有一个好的笑容。

我们到花园去,走很久很久。天气还极冷,在早晨,雪没有溶,我们一直走,草还是绿的,上面结着冰,草都凝在冰里,走上去就脆脆地踩断了,我穿着家里带来的皮大衣,戴着帽子手套,脖子上绕着又长又厚的围巾,整个人像冬瓜。他只穿一件薄薄的呢外套,笑我。

我也笑。

气喷出来是白的。

“比尔,”我说,“假如天气再冷,再冷,冷得很冷,一个女孩子忽然哭了,她的眼泪会不会在脸上凝成冰珠?”

“不大可能。”他笑说。

“假如可能的话,多么浪漫!”我叹道。

“你真不实际,”他说,“没有科学根据的,人体表面不断散热,眼泪怎么结冰?”

“你们科学家!”我说。

“你是一个孩子。”他说。

我把手插在他口袋里,他握着我的手,我隔着厚厚的手套,还可以感觉得他手的温暖,那种感觉是极性感的。

我仰头吻他的耳根,然后我们躲在树下拥吻,树叶掉得光光的,桠槎却交叠又交叠。只要有他在身旁,什么都是好看的。灰暗的天空也有一种潇洒。

这大概会叫他想起以前,二十年前?十五年前?当他初恋再恋的时候,年轻的他与年轻的情人必然也做过这样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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