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我还没吃饭。”
我们坐在厨房里,我看着他,“比尔。”我忍不住吻了他一下。
“你今天要早一点睡。”他看牢我。
“一定。你——好不好?”我问。
“很好。”他说。
“学校十分忙吗?”我问。
“忙得很,做惯了。”他边吃边说。
我笑,“有没有什么女学生对你挤眉弄眼?”
“当年你也没对我挤眉弄眼。”他说。
“但是我爱你,难道还不够吗?”
他擦了嘴,笑了。“味道很好,我帮你洗碟子。”
“不用,你坐在那里别动。咱们中国人不流行男人做家务。”我说。
“谢谢。”
我停了一停,“家里——好吗?”
他没有出声。
“你昨夜没有回去。”我提醒他。
“我想她已经知道端倪了,只是不说话。”他说,“我想考虑一下,迟早要告诉她的。”
“你要跟她离婚?”
“我不能同时跟两个女人在一起。”
“很多男人可以。”
“我有犯罪感。”
“你爱她的,是不是?”我问。
“这么多年了。”
“对不起,我以后再也不问你这种事。”
“你有权问。”
“我没有。你是一个自由的人。”
“你也是自由的吗?”他问,“会不会有一天我来找你,开门进来,只是一间空屋子?”
“我爱你。”
“爱多久?”
“很久。”
“你肯嫁我?”他忽然问。
这个问题使我一怔。嫁给他?一个小大学的副校长,一个外国人,有两个孩子,我从没想过嫁他。我知道我爱他,不过结婚是另外一回事。
我说,“你不能与我结婚。”
“我太老了?”
“不,你不能重婚!”
他喝了一杯咖啡,捧着杯子不响。
我坐在他后面,抱着他的腰,“你明天来看我吗?”
“我尽可能每天来。”
“谢谢你。”
“你是一个傻女孩子。”
“天下聪明人太多了,有几个傻蛋点缀一下,也是好的。”
“你喜欢我什么?”他轻轻问我。
“对着你,我有一种安全感,现在我知道,无论怎样,你总是原谅我的,对我负责任的。”
“有很多男孩子会爱你,乔。”
“谁?他们来了他们去了,请我看一场戏,吃一顿饭,下次也许永远不再出现,谁晓得厚厚一本电话本子,几时又轮到我?再开心也是假的,整天坐在家里等电话铃响,一叫就出去,实在有点犯贱相。你是不一样的,比尔,你是可靠的。”我说。
“我也失过一次约。”
“我早忘记了。”
“乔,我是要娶你的——”
“这是你的事,”我缓缓地说,“我不会逼你娶我,我这么急要嫁人,不会跟你在一起!我只想知道你是爱我的,不会忘记我、关心我的,那就足够了。事情已经很困难了,也许会更复杂,你会怪我的,至于纳梵太太,我对她不起。”我的眼泪又淌了下来,我确是爱哭。
他不响。
棒了很久他说:“头一次我希望我仍年轻。”
“我是你的。”我说,“我要告诉你,我是多么寂寞。一年四季坐在一间小宿舍里,唯一的快乐是上你的课。我是这样无聊,在纸上写你的名字,涂满一张又一张。我常常想你,的确只想你。三年了,我是这样寂寞,功课一向紧,我一向不集中,晚上做梦还是你与你的宇宙线,我爱你,有三年了。”
他微笑,“我一点也不知道。你男朋友这么多,无论在哪里看到你,你总是中心,大家围着你,我找个时候说话还困难,幸亏第三年你居然选我的功课做。”
“我并不是好学生,我笨。”我说。
“我倒希望再多教几个你这样的坏学生。”他看着我。
“你真的爱我?”
“你要我说多少次?”他温柔地问。
“如果你没有听腻,我爱你,比尔。”我说。
他叹了一口气。
我见到他的时候是这样快乐,比拥有全世界还高兴,他至少有一部分是我的,我崇拜的人,我爱的人。
他看了看我的眼睛,“那条痕还没有褪。”
“没关系。”我说,“只是天气一冷就咳嗽,气管不好,那一次的并发症很厉害。”
“都是我错。”他说。
“我很原谅你。”我侧着头看他。
他又笑了。
我说:“你听听你的美国口音,你同胞就快不要你了。”
“怎么扯到我的口音上去了?”他问。
“你讲课我老听得糊里糊涂的,笔记的字迹又潦草,考试题目深得要命,你真不是一个好教授!”
“是,又粗心大意,不照顾学生——”
“别提那件事了。”我笑,“你喝完咖啡没有?”
他放下了杯子。
我说:“把眼镜戴上,让我看看你那样子。”
“没在身上。”他笑,“我就快要戴老花眼镜了。”
“我不介意,你总是美丽的。”
时间过得真快,当他在的时候,时间过得真快,一晃眼就几个钟头。
“我要回去了。”他说。
我点点头,心里一沉。没有用,迟早他是要走的,我装得多好也没有用,脸上大概是阴阴的,他越来得多,我越是贪心想他留久一点。我不过是一个人。
然而他说要回去,我留他也没有用。他是一个教授,不是孩子,他知道他要的是什么。即使是一个孩子,想要什么终究也懂得伸手去抓。
我甚至没问他几时再来,我只是说道:“再见。”
“你真让我藏着锁匙?”
我点点头。
“谢谢你。”他说。
他走了。就是这样。他不来,这个晚上倒还容易过一点,他来过又走了,我就有点恍惚。他的妻子是个幸运的女人。照我明白他,他一辈子也不会跟她离婚,照我了解,他根本不应该跟我到这种地方,也许他真的爱我,也许他也不过是一个人。
以后我就是这样了吗?
天天下了班等他来?
好像没有什么前途的样子,但是人是不能说的,人是不能说的。我的日子就这么过了,一下子高兴,一下子不高兴,我的日子不过如此。
有时候我想去学校见他。一天早下班,我到了大学,问校务处纳梵先生在哪里,他们告诉了我,我去找他,他正讲课。他真是神采飞扬,我隔着玻璃,一下子明白为什么如此地爱着他。
他微微弯着腰,衬衫袖子卷起来了,一手指着黑板。他头发是鬈的,相当长,上唇蓄着胡髭,脸上有一种严谨的可亲,这是他吸引学生的原因。如此坐在课室的学生,也就带着心仪倾慕的表情。
至少他有一部分是属于我的,我想。
他说:“——当时坐在我隔壁,与我做实验的是一个极其冒失的女子,这位女士有谋杀欲,我几乎被她谋害六次以上,她花样变化无穷——”这是一个新的故事,我没有听过的,学生们哄堂大笑。他喜欢说实验室的笑话。
然后忽然他说:“——大人想不到的问题,孩子想得到,我女儿讲——”
我呆住了。他女儿,他是人家的父亲。他女儿,他虽然不对我说女儿,他对学生说。这是事实,他有妻子他有家庭。
我忽然有点疲倦,我独自与他一家人在挣扎,这要到几时呢?我不敢想下去。
我再从玻璃窗看进去,他已经下课了。
我绕到入口处,在门上敲两下,他抬抬头。
“乔!”他一脸的笑与惊奇。
我走过去,忍不住吻了他的面颊。
他没有避开,他也不怕有人看见。
我又快乐了。
“你几时来的?”他收拾着讲义。
“刚好听见有人意图谋杀你六次以上。”我笑着说。
他笑了。
“到食堂去喝杯咖啡?”我问。
“好的,你倒还记得食堂咖啡。”他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