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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淡如菊 第14頁

作者︰亦舒

「好,我還沒吃飯。」

我們坐在廚房里,我看著他,「比爾。」我忍不住吻了他一下。

「你今天要早一點睡。」他看牢我。

「一定。你——好不好?」我問。

「很好。」他說。

「學校十分忙嗎?」我問。

「忙得很,做慣了。」他邊吃邊說。

我笑,「有沒有什麼女學生對你擠眉弄眼?」

「當年你也沒對我擠眉弄眼。」他說。

「但是我愛你,難道還不夠嗎?」

他擦了嘴,笑了。「味道很好,我幫你洗碟子。」

「不用,你坐在那里別動。咱們中國人不流行男人做家務。」我說。

「謝謝。」

我停了一停,「家里——好嗎?」

他沒有出聲。

「你昨夜沒有回去。」我提醒他。

「我想她已經知道端倪了,只是不說話。」他說,「我想考慮一下,遲早要告訴她的。」

「你要跟她離婚?」

「我不能同時跟兩個女人在一起。」

「很多男人可以。」

「我有犯罪感。」

「你愛她的,是不是?」我問。

「這麼多年了。」

「對不起,我以後再也不問你這種事。」

「你有權問。」

「我沒有。你是一個自由的人。」

「你也是自由的嗎?」他問,「會不會有一天我來找你,開門進來,只是一間空屋子?」

「我愛你。」

「愛多久?」

「很久。」

「你肯嫁我?」他忽然問。

這個問題使我一怔。嫁給他?一個小大學的副校長,一個外國人,有兩個孩子,我從沒想過嫁他。我知道我愛他,不過結婚是另外一回事。

我說,「你不能與我結婚。」

「我太老了?」

「不,你不能重婚!」

他喝了一杯咖啡,捧著杯子不響。

我坐在他後面,抱著他的腰,「你明天來看我嗎?」

「我盡可能每天來。」

「謝謝你。」

「你是一個傻女孩子。」

「天下聰明人太多了,有幾個傻蛋點綴一下,也是好的。」

「你喜歡我什麼?」他輕輕問我。

「對著你,我有一種安全感,現在我知道,無論怎樣,你總是原諒我的,對我負責任的。」

「有很多男孩子會愛你,喬。」

「誰?他們來了他們去了,請我看一場戲,吃一頓飯,下次也許永遠不再出現,誰曉得厚厚一本電話本子,幾時又輪到我?再開心也是假的,整天坐在家里等電話鈴響,一叫就出去,實在有點犯賤相。你是不一樣的,比爾,你是可靠的。」我說。

「我也失過一次約。」

「我早忘記了。」

「喬,我是要娶你的——」

「這是你的事,」我緩緩地說,「我不會逼你娶我,我這麼急要嫁人,不會跟你在一起!我只想知道你是愛我的,不會忘記我、關心我的,那就足夠了。事情已經很困難了,也許會更復雜,你會怪我的,至于納梵太太,我對她不起。」我的眼淚又淌了下來,我確是愛哭。

他不響。

棒了很久他說︰「頭一次我希望我仍年輕。」

「我是你的。」我說,「我要告訴你,我是多麼寂寞。一年四季坐在一間小宿舍里,唯一的快樂是上你的課。我是這樣無聊,在紙上寫你的名字,涂滿一張又一張。我常常想你,的確只想你。三年了,我是這樣寂寞,功課一向緊,我一向不集中,晚上做夢還是你與你的宇宙線,我愛你,有三年了。」

他微笑,「我一點也不知道。你男朋友這麼多,無論在哪里看到你,你總是中心,大家圍著你,我找個時候說話還困難,幸虧第三年你居然選我的功課做。」

「我並不是好學生,我笨。」我說。

「我倒希望再多教幾個你這樣的壞學生。」他看著我。

「你真的愛我?」

「你要我說多少次?」他溫柔地問。

「如果你沒有听膩,我愛你,比爾。」我說。

他嘆了一口氣。

我見到他的時候是這樣快樂,比擁有全世界還高興,他至少有一部分是我的,我崇拜的人,我愛的人。

他看了看我的眼楮,「那條痕還沒有褪。」

「沒關系。」我說,「只是天氣一冷就咳嗽,氣管不好,那一次的並發癥很厲害。」

「都是我錯。」他說。

「我很原諒你。」我側著頭看他。

他又笑了。

我說︰「你听听你的美國口音,你同胞就快不要你了。」

「怎麼扯到我的口音上去了?」他問。

「你講課我老听得糊里糊涂的,筆記的字跡又潦草,考試題目深得要命,你真不是一個好教授!」

「是,又粗心大意,不照顧學生——」

「別提那件事了。」我笑,「你喝完咖啡沒有?」

他放下了杯子。

我說︰「把眼鏡戴上,讓我看看你那樣子。」

「沒在身上。」他笑,「我就快要戴老花眼鏡了。」

「我不介意,你總是美麗的。」

時間過得真快,當他在的時候,時間過得真快,一晃眼就幾個鐘頭。

「我要回去了。」他說。

我點點頭,心里一沉。沒有用,遲早他是要走的,我裝得多好也沒有用,臉上大概是陰陰的,他越來得多,我越是貪心想他留久一點。我不過是一個人。

然而他說要回去,我留他也沒有用。他是一個教授,不是孩子,他知道他要的是什麼。即使是一個孩子,想要什麼終究也懂得伸手去抓。

我甚至沒問他幾時再來,我只是說道︰「再見。」

「你真讓我藏著鎖匙?」

我點點頭。

「謝謝你。」他說。

他走了。就是這樣。他不來,這個晚上倒還容易過一點,他來過又走了,我就有點恍惚。他的妻子是個幸運的女人。照我明白他,他一輩子也不會跟她離婚,照我了解,他根本不應該跟我到這種地方,也許他真的愛我,也許他也不過是一個人。

以後我就是這樣了嗎?

天天下了班等他來?

好像沒有什麼前途的樣子,但是人是不能說的,人是不能說的。我的日子就這麼過了,一下子高興,一下子不高興,我的日子不過如此。

有時候我想去學校見他。一天早下班,我到了大學,問校務處納梵先生在哪里,他們告訴了我,我去找他,他正講課。他真是神采飛揚,我隔著玻璃,一下子明白為什麼如此地愛著他。

他微微彎著腰,襯衫袖子卷起來了,一手指著黑板。他頭發是鬈的,相當長,上唇蓄著胡髭,臉上有一種嚴謹的可親,這是他吸引學生的原因。如此坐在課室的學生,也就帶著心儀傾慕的表情。

至少他有一部分是屬于我的,我想。

他說︰「——當時坐在我隔壁,與我做實驗的是一個極其冒失的女子,這位女士有謀殺欲,我幾乎被她謀害六次以上,她花樣變化無窮——」這是一個新的故事,我沒有听過的,學生們哄堂大笑。他喜歡說實驗室的笑話。

然後忽然他說︰「——大人想不到的問題,孩子想得到,我女兒講——」

我呆住了。他女兒,他是人家的父親。他女兒,他雖然不對我說女兒,他對學生說。這是事實,他有妻子他有家庭。

我忽然有點疲倦,我獨自與他一家人在掙扎,這要到幾時呢?我不敢想下去。

我再從玻璃窗看進去,他已經下課了。

我繞到入口處,在門上敲兩下,他抬抬頭。

「喬!」他一臉的笑與驚奇。

我走過去,忍不住吻了他的面頰。

他沒有避開,他也不怕有人看見。

我又快樂了。

「你幾時來的?」他收拾著講義。

「剛好听見有人意圖謀殺你六次以上。」我笑著說。

他笑了。

「到食堂去喝杯咖啡?」我問。

「好的,你倒還記得食堂咖啡。」他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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