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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丽的她 第18页

作者:亦舒

正心急如焚,热锅上蚂蚁似团团转没法子,她忽尔听得一阵铃声。

这是什么?

铃声连绵不停。

若文的灵魂渐渐被它唤醒,这一次她真正自床上跃起,睁大双眼,挥一挥额角的汗,第一件事便是把闹钟抓过来看。

六点半。

她摇摇闹钟,不相信,又取饼手表看。

六点半。

她松下一口气,原来刚才那个是噩梦,有得救,她死不了。

经过这样一吓,一颗心咚咚跳,委曲不过,若文怔怔地落下泪来。

虽然是自由社会,衣食住行一样不缺,若文却觉得做人不容易,做人好辛苦。

也不能尽情痛哭,待会儿肿着双目去上班,成何体统。

若文淋一个冷水浴,一边吹干头发,一边喝咖啡看早报。

多年来习惯三四件事一起做节省时间。

若文化一个淡妆,穿上一套雪白蓝边金纽扣的香奈儿针织套装,看看镜子,自觉声色艺都及格,便开车去上班。

到了公司,才八点正。

那噩梦总算渐渐淡忘。

但若文心底有股哀愁,挥之不去。

生命活一天少一天,总有比这个更高质的生活方式吧。

已经没有空作如此深入的思考了。

诸同仁开始操作,若文指挥起来。

八点四十五分,贵宾莅临,会议开始。

若文色若春晓般站出来,已经叫人暗暗喝一声采,接着口齿伶俐,妙语如珠,清脆玲珑地讲解了她的计划,握要,有力,却不予客户任何逼迫感。

她的大老板在会议开始后十五分钟便决定给她升职,加薪百分之五十,提供私人办公室,以及必要时,房屋津贴。

她的客户心里罕纳:为什么我们公司没有这样高质的员工?

计划平平,并不见得超级出色,但是经葛若文包装,便有不可抗拒的魅力,客户决定采用。

事实上,客户在会议之后便签下合同。

这宗大生意会带给公司荣誉及进账,老板马上笑开颜地说:“若文,待会儿一起午餐。”

若文应了一声。

到这个时候,紧绷的神经才舒展开来,若文倒在沙发椅上,吸一支烟,喝一杯咖啡。

她情愿吃一只苹果当午餐。

奇怪,她把办公室生活处理得这样妥当,成绩斐然,但是她却完全不喜欢这一套,她甚至乎厌倦这一切。

丢下烟,若文到洗手间去补妆,终有一天,她扑粉的时候想,这块脸会褪色,一定有更好的办法使脸色红润吧。像足够的运动,像充分的睡眠,像愉快的心情,但现在,只能靠化妆品。

一位初级女职员看到她,不胜羡慕地过来说:“葛小姐,你真本事。”

若文茫然转过头来,陪一个笑,客气地说:“是吗,太过奖了。”教养与涵养告诉她,千万不能嚣张。

那位小姐说:“下月起葛小姐你可以用高级职员的洗手间了。”

梆若文没想到这个。

不止一次,不耐烦的同事抱怨初级职员不顾卫生,终于,她有机会去一睹高级职员是否注意清洁。

洗手都分阶级,夫复何言。

若文补完口红。出去随老板到私人会所午饭。

又要能做,又要耐看,还得陪客吃饭。

累累累。难难难。

两点半,老板们还坐着聊天,若文识趣,先退下来,乐得轻松。

挤进电梯,忽尔听得有人在她耳畔说:“我知道你想追求理想生活。”

若文一呆,抬起头,过一刻,四边张望,谁,谁同她说话。

谁知道她心底的渴望?

若文继而讪笑,怕只是站在她后边的人与友人说话,言者无心听者有意。

电梯停住,大家匆匆忙忙往外走。

若文又听见有人说:“……你想追求理想生活吗?”

若文忍无可忍,霍地转过身子,发觉她身后站着一名俊朗的年轻人。

那青年看见若文的脸,也一怔,心想,好一张秀丽的面孔。

若文心底犹疑,是他吗,说话的会是他?

只见他与同伴打一个招呼,他同伴向他摆摆手离去。

他往前走两步,见那标致的女郎仍然呆站在那里,踌躇,转头看她。

这时候,若文刚刚也转过身子,两人对望片刻,是若文先尴尬的笑了。

那年轻人松口气,过去打招呼,“有没有人介绍过我俩?”

若文摇摇头,“没有人。”

“我们以前有没有见过面?”

“也没有。”

“那么让我介绍自己,我叫刘迎新,这是我的卡片。”

若文与他握手,“你好。”

她是一个非常谨慎的独身女,绝不与人乱打关系,趁势混在人群中走月兑。

这才想起,她忘记报上姓名。

可惜。

那位刘迎新先生可能有理想生活的秘诀。

这是漫长的一天,回到家,若文放一缸热水,加进浴盐,跳进去,浸了半小时。

彼得打完电话来轮到欧阳,然之后是小李。

都给若文推掉。

都是些言语无味的家伙。

为工作强颜欢笑还能自圆其说,同他们在一起,心不在焉,双目无神,简直是受罪。

穿着毛巾裕袍坐在露台上抽烟,她在日记上这样子写:什么叫做理想生活?不用吃得太好穿得太好住得太好,但必需自由自在,不感到任何压力,不做工作的奴隶,不受名利支配,有志同道合的伴侣,活泼可爱的孩子,丰衣足食,已经算是理想。

若文吁出一口气,差远呢,不知要努力到几时。

这种理想生活状若至平凡至朴素,实际上没有多少个人做得到。

等到有能力之时,又泥足深陷,恋恋风尘,始终堕在红尘中,不能超生。

但愿有个志同道合的人。

当然,若文不是不明白,不做金钱的奴隶,非要以毒攻毒,拥有许多金钱才行,还有,不为名利支配,也得有若干名利才能说这样的话。

夜深,若文丢掉烟蒂,入房睡觉。

有一件事不用担心,她无暇失眠。

睡醒,不管三七廿一,跳起来便用冷水敷睑,半晌才想起是周末,不用上班。

在门口找来报纸一看,果然,若文立即抛却一切再去仆倒床上。

一朵花一样的人已经神经衰弱了。

若文深深替自己不值。

电话铃响起来,若文不想听,叫着“走开走开”。

铃声恒久持续着,绝不气馁。

这当然不会是她那些男朋友,那些人,每个号码响五下,没有接听,马上拨另外一个,务使有人来听为止,谁都不要紧,只要肯出来消磨一个下午,搂搂抱抱,喝酒聊天。

这样有耐心而忠诚的电话,一定由她姐姐如文打来。

丙然不错,姐姐叫她中午去吃自助餐。

“我不来了,谁叫你住得那么远,又不预约。”

“小姐,我找你三天,找得到吗。”

“我不来。”

“一定要来,两个外甥女等着见你。”

“我不来。”

“若文,工作要与娱乐并重。”

“咄,什么娱乐,一家大小弄个烧烤会就叫娱乐,闷死人。”若文蔑视姐姐。

“去你的,你还想酒池肉林呢。”

“我不来。”

“我叫姐夫来接你好不好。”

“不用,我才不开门,再见。”

若文把电话插头拔掉,埋头苦睡。

也许一睡醒已经白发萧萧,也顾不得了。

门铃约在四十五分钟之后响起来。

姐夫来了。

这可爱的老好人,总是受如文支配得团团转。

若文不忍心,挣扎着去开门,“来了,来了,稍等。”模到眼镜戴上,开门一看,立刻推上。

门外站的不是姐夫曾易生。

那人问:“是葛若文吗,你姐夫吩咐我来接你。”

陌生人,该死,派来一个陌生人。

若文蹬足,这可怎么办。

“你能在门外等十分钟吗。”

“没问题。”

“劳驾你。”

人家一定以为家里有什么不可见人不可告人之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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