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心急如焚,熱鍋上螞蟻似團團轉沒法子,她忽爾听得一陣鈴聲。
這是什麼?
鈴聲連綿不停。
若文的靈魂漸漸被它喚醒,這一次她真正自床上躍起,睜大雙眼,揮一揮額角的汗,第一件事便是把鬧鐘抓過來看。
六點半。
她搖搖鬧鐘,不相信,又取餅手表看。
六點半。
她松下一口氣,原來剛才那個是噩夢,有得救,她死不了。
經過這樣一嚇,一顆心咚咚跳,委曲不過,若文怔怔地落下淚來。
雖然是自由社會,衣食住行一樣不缺,若文卻覺得做人不容易,做人好辛苦。
也不能盡情痛哭,待會兒腫著雙目去上班,成何體統。
若文淋一個冷水浴,一邊吹干頭發,一邊喝咖啡看早報。
多年來習慣三四件事一起做節省時間。
若文化一個淡妝,穿上一套雪白藍邊金紐扣的香奈兒針織套裝,看看鏡子,自覺聲色藝都及格,便開車去上班。
到了公司,才八點正。
那噩夢總算漸漸淡忘。
但若文心底有股哀愁,揮之不去。
生命活一天少一天,總有比這個更高質的生活方式吧。
已經沒有空作如此深入的思考了。
諸同仁開始操作,若文指揮起來。
八點四十五分,貴賓蒞臨,會議開始。
若文色若春曉般站出來,已經叫人暗暗喝一聲采,接著口齒伶俐,妙語如珠,清脆玲瓏地講解了她的計劃,握要,有力,卻不予客戶任何逼迫感。
她的大老板在會議開始後十五分鐘便決定給她升職,加薪百分之五十,提供私人辦公室,以及必要時,房屋津貼。
她的客戶心里罕納︰為什麼我們公司沒有這樣高質的員工?
計劃平平,並不見得超級出色,但是經葛若文包裝,便有不可抗拒的魅力,客戶決定采用。
事實上,客戶在會議之後便簽下合同。
這宗大生意會帶給公司榮譽及進賬,老板馬上笑開顏地說︰「若文,待會兒一起午餐。」
若文應了一聲。
到這個時候,緊繃的神經才舒展開來,若文倒在沙發椅上,吸一支煙,喝一杯咖啡。
她情願吃一只隻果當午餐。
奇怪,她把辦公室生活處理得這樣妥當,成績斐然,但是她卻完全不喜歡這一套,她甚至乎厭倦這一切。
丟下煙,若文到洗手間去補妝,終有一天,她撲粉的時候想,這塊臉會褪色,一定有更好的辦法使臉色紅潤吧。像足夠的運動,像充分的睡眠,像愉快的心情,但現在,只能靠化妝品。
一位初級女職員看到她,不勝羨慕地過來說︰「葛小姐,你真本事。」
若文茫然轉過頭來,陪一個笑,客氣地說︰「是嗎,太過獎了。」教養與涵養告訴她,千萬不能囂張。
那位小姐說︰「下月起葛小姐你可以用高級職員的洗手間了。」
梆若文沒想到這個。
不止一次,不耐煩的同事抱怨初級職員不顧衛生,終于,她有機會去一睹高級職員是否注意清潔。
洗手都分階級,夫復何言。
若文補完口紅。出去隨老板到私人會所午飯。
又要能做,又要耐看,還得陪客吃飯。
累累累。難難難。
兩點半,老板們還坐著聊天,若文識趣,先退下來,樂得輕松。
擠進電梯,忽爾听得有人在她耳畔說︰「我知道你想追求理想生活。」
若文一呆,抬起頭,過一刻,四邊張望,誰,誰同她說話。
誰知道她心底的渴望?
若文繼而訕笑,怕只是站在她後邊的人與友人說話,言者無心听者有意。
電梯停住,大家匆匆忙忙往外走。
若文又听見有人說︰「……你想追求理想生活嗎?」
若文忍無可忍,霍地轉過身子,發覺她身後站著一名俊朗的年輕人。
那青年看見若文的臉,也一怔,心想,好一張秀麗的面孔。
若文心底猶疑,是他嗎,說話的會是他?
只見他與同伴打一個招呼,他同伴向他擺擺手離去。
他往前走兩步,見那標致的女郎仍然呆站在那里,躊躇,轉頭看她。
這時候,若文剛剛也轉過身子,兩人對望片刻,是若文先尷尬的笑了。
那年輕人松口氣,過去打招呼,「有沒有人介紹過我倆?」
若文搖搖頭,「沒有人。」
「我們以前有沒有見過面?」
「也沒有。」
「那麼讓我介紹自己,我叫劉迎新,這是我的卡片。」
若文與他握手,「你好。」
她是一個非常謹慎的獨身女,絕不與人亂打關系,趁勢混在人群中走月兌。
這才想起,她忘記報上姓名。
可惜。
那位劉迎新先生可能有理想生活的秘訣。
這是漫長的一天,回到家,若文放一缸熱水,加進浴鹽,跳進去,浸了半小時。
彼得打完電話來輪到歐陽,然之後是小李。
都給若文推掉。
都是些言語無味的家伙。
為工作強顏歡笑還能自圓其說,同他們在一起,心不在焉,雙目無神,簡直是受罪。
穿著毛巾裕袍坐在露台上抽煙,她在日記上這樣子寫︰什麼叫做理想生活?不用吃得太好穿得太好住得太好,但必需自由自在,不感到任何壓力,不做工作的奴隸,不受名利支配,有志同道合的伴侶,活潑可愛的孩子,豐衣足食,已經算是理想。
若文吁出一口氣,差遠呢,不知要努力到幾時。
這種理想生活狀若至平凡至樸素,實際上沒有多少個人做得到。
等到有能力之時,又泥足深陷,戀戀風塵,始終墮在紅塵中,不能超生。
但願有個志同道合的人。
當然,若文不是不明白,不做金錢的奴隸,非要以毒攻毒,擁有許多金錢才行,還有,不為名利支配,也得有若干名利才能說這樣的話。
夜深,若文丟掉煙蒂,入房睡覺。
有一件事不用擔心,她無暇失眠。
睡醒,不管三七廿一,跳起來便用冷水敷瞼,半晌才想起是周末,不用上班。
在門口找來報紙一看,果然,若文立即拋卻一切再去僕倒床上。
一朵花一樣的人已經神經衰弱了。
若文深深替自己不值。
電話鈴響起來,若文不想听,叫著「走開走開」。
鈴聲恆久持續著,絕不氣餒。
這當然不會是她那些男朋友,那些人,每個號碼響五下,沒有接听,馬上撥另外一個,務使有人來听為止,誰都不要緊,只要肯出來消磨一個下午,摟摟抱抱,喝酒聊天。
這樣有耐心而忠誠的電話,一定由她姐姐如文打來。
丙然不錯,姐姐叫她中午去吃自助餐。
「我不來了,誰叫你住得那麼遠,又不預約。」
「小姐,我找你三天,找得到嗎。」
「我不來。」
「一定要來,兩個外甥女等著見你。」
「我不來。」
「若文,工作要與娛樂並重。」
「咄,什麼娛樂,一家大小弄個燒烤會就叫娛樂,悶死人。」若文蔑視姐姐。
「去你的,你還想酒池肉林呢。」
「我不來。」
「我叫姐夫來接你好不好。」
「不用,我才不開門,再見。」
若文把電話插頭拔掉,埋頭苦睡。
也許一睡醒已經白發蕭蕭,也顧不得了。
門鈴約在四十五分鐘之後響起來。
姐夫來了。
這可愛的老好人,總是受如文支配得團團轉。
若文不忍心,掙扎著去開門,「來了,來了,稍等。」模到眼鏡戴上,開門一看,立刻推上。
門外站的不是姐夫曾易生。
那人問︰「是葛若文嗎,你姐夫吩咐我來接你。」
陌生人,該死,派來一個陌生人。
若文蹬足,這可怎麼辦。
「你能在門外等十分鐘嗎。」
「沒問題。」
「勞駕你。」
人家一定以為家里有什麼不可見人不可告人之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