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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间

试练 第15页

作者:亦舒

短短一、两个月的事罢了,他倒是很健忘。

他可把这些都忘得一乾二净了。

我很是抱怨。

那个电影说些甚么,我一点也不知道。

但是我看得出张德是开心的。他开朗得多。

他四周看了又看,尽量享受在人群中的乐趣。

他瘦削的脸上有点闪亮,一双眼睛有很多的感慨。

我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但是我可以猜得到。

他在想过去,又在想将来,然后他低下了头。

我敢打赌,他也不知道电影说些甚么。

奇怪,认识了他那么久,才第一次与他出来。

而这又不是约会,一点气氛都没有。

看完戏,他还要在街上逛,我只能陪他。

一面倒的情况益发明显了,他根本不征求我的同意。

街上人很少,而且铺子都关上了门。

这样的街,有甚么可逛呢?我后悔出来了。

不过就在家里,岂不是更闷?现在至少我可以陪着一个我所喜欢的人,这里有分别。

我的耐心从来没有这么好过。

张德已经不像一只生病的小猫了,如果他变成一只老虎,我会失去他。但是他应该记得,我替他打过气,鼓励过他,善待过他。

这不是斤斤计较的问题,这是我应得的酬劳。

但是他没有这样做。这是我气难平的地方。

我们终於回家了,乘末班火车。

到家,母亲的眼睛瞪得像铜铃似的。

我正在不开心,把房门一关,就睡觉。

张德并没有叫我去,是我自己跟上去的。

在外头的几个小时里,他跟我没说上三句话。

妈妈知道这个,应该更生气了吧?

於是第二天晚上,我与“真命天子”出去了一趟。

他是一个很好的男人,我不否认。

但是一个晚上,我们也没说上十句话。

张德是不想跟我说话,他呢?是说不出口。

如果真的嫁了这样一个人,恐怕孩子养下一大堆了,夫妻之间还是没对白。孩子也没对白,大家都坐在那里。

一个不热闹的家庭,说多恐怖,就有多恐怖。

我又闷了一个晚上,情绪之糟,前所未有。

我几乎想请假不去上班,这次还不用劳动母亲。

难怪政府老是不肯同工同酬,女人的心情,原要比男人复杂,工作力难以集中?

但是弄明白了这一点,对我又有什么帮助呢?

我看不出来。

晚上,我坐在门口乘凉,一个女孩子挽着一个小旅行袋向我们的屋子走过来,越来越近。

我抬头看看她。我们这里极多生人,她吸引了我的注意力,我等着她开口,她已经走到我的面前来了。

她问:“这里可是山村路?”

我说:“是。”

“有一位张德先生?”她礼貌的问。

我抬头,彷佛五雷轰顶,“你……找他?”

“是的。”她脸上却是兴奋。

她的脸并不美,也不算过份清秀,但是有一种奇异的味道,非常与众不同。她也不算高,但是身材非常苗条,穿衬衫裤子,手中挽一件外套。

“请你代我通知他一声好吗?我姓王。”她说。

我缓缓的站起来,“你跟我进来吧。”

她跟在我身后,我推开门,才到客厅,张德已经从楼梯上奔下来了,一见到她,一声不响,可是他的眼睛,说了很多很多。

於是我明白了。

我实实在在的明白了。

我觉得我的手在颤抖,脚步有点浮。

我明白了。

然后我听见张德说:“你上来吧,我们谈一会儿。”

那个女孩子笑,那个笑里,大概有几吨重的幸福。

他们上楼去了。

张德连正眼都没春秋一眼。我握紧了手。

母亲在我身后说.“咦,这可是谁啊?”

爸爸说:“大约是他的女朋友吧,看情形就知道了。”

“倒看不出他有那样的女朋友,这女孩子不错呢?”

爸咳嗽一声,“事情很难说的,张德也不错。”

“这倒奇了,”妈说:“再也没想到他有女朋友。”

我也没听到。

他那些信,我恍然大悟,他那些从外国寄来的信。

他镇静的神色,他充满信心的眼睛,他从来不失望气短,因为他心内有这个女孩子吧?

我站在客厅的中央不动。

妈妈说:“你怎么了?玉儿呆呆的。”

我连忙的坐下来,再不愿意她听出或是看出任何不对。

“那个女孩子长得不错,是不是?”妈问我。

“是。”我说。

“如果有这样一个朋友,他的病倒不愁会好不起来。”

我听着,我就不响。妈妈回到自己的房里去了。

没到半小时,张德把他的女朋友送下楼来,一直到门口,他们俩点点头,那个女孩子又走了。

她临走向我点点头,说:“谢谢你。”

我没出声,我看着张德,他并没有替我介绍。

张德就是这样把那个女孩子送走了,关上门,然后打算再回到楼上去。

他连看都不看我眼。

“张德。”我苦涩的叫住了他。

他转过头来,倒是一脸的笑容!“什么事?”

“那是你的女朋友?”我低声问。

“是的。”

“你从来没有提起过,”我说:“我们一点也不知道。”

“何必提呢?我并没想到我的病会好得这么快。我们一直通讯,在外国也是她尽力照顾我,”他说:“这也许是我的运气吧。既然病已经不成问题了,我就叫她回来,我们或者会在这里找一份工作,这应该不太难吧?”

“你有很好的计划,你现在是一个快乐的入了。”

是的,他现在是一个健康的人了,他不再会稀罕我。现在满街的人都会与他说话、谈笑,现在他可以出去交际玩乐,他不会再在乎一份从门缝处塞进去的报纸。

而且他的女朋友也来了。

我还有打么用途呢?我现在的样子,看上去一定好像一只旧花瓶,破裂了,再不适宜插花。

“你们会不会结婚?,”我问。

“这也是计划的一部份,现在她住到青年会去了,我打算到外边去找层房子。”

“你要搬离此地了?”

“是的,这……到底不是我的家。”他说。

“你以前说过这是个好地方,你想留下来,我求母亲让你留下来,你才可以留下来,你说过的,你难道忘了?为什么你们都那么健忘?把自己说过的话都忘了?”

他吃惊的看住我。

“你真当这里是疗养院是不是?你喜欢来就来,爱去就去,难道你在这里住了这么久,一点感情都没有?你不知道我们家为了留你,担了多大的风险?”我的声音渐渐升高,我的语气越来越像母亲。

他站起来,“我没有必要听这些话——”

“你简直无礼!”我大叫,“只有我父亲这样的人,才会把一个病人留在家里,好,你走吧,明天就走,有本事的就走好了,你以为这里是你的家?你见鬼!”

爸爸闻声跑下来,“怎么回事?”

张德用奇奇怪怪的眼光看了我一下,然后再看父亲一眼,他就上去了。

爸喝止我:“玉儿,你疯了?”

妈也问:“什么事?吵什么?”

我怒道:“这个人太无礼了,妈,明天就把他轰出去!”

“怎么了?”

“他现在病不是好了吗?他有了健康,还住在我们这里干么?难道我们家用不够,要租房间给人做贴补不成?我们已经恩尽义至了,赶他走!”

“玉儿,你真的发神经了,”妈瞪着眼睛,“以前为他说尽好话的也是你。”

我连爸也痛恨起来,“你看爸,”我说:“一点主意都没有,就这样过了一辈子!”

“玉儿,那个时候,你为什么苦苦留他?”

“我可怜他,他像头被扔在街头的小猫,我们把他拾回,等到养好了,它白白胖胖,无忧无虑了,他也就忘了本了。哼!这种人,什么东西!扮哥说得太对了,留他来发神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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