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吃饭了,你把好消息告诉我父亲吧。”
“我想那是应该的。”张德说:“我会跟他说。”
但是张德并没有说。这消息终於还是我跟父母说的。
妈妈又生气了,“哼!病好了也不感激一声,真的把我们家当作疗养院了?”
妈妈太计较小节,她喜欢听好话、奉承,并且自视很高,她认为张德病好了,她居功至伟。
“当然,在我们这边好吃好住的,病不好才怪呢,一天三四餐服侍他。”妈说。
“他付钱的。”我说。
妈看着我,“我赚了他的不成?还得加薪给阿好呢。”
这话是这样不堪,我只好笑了。
妈有时候很合理,但有时候却啼笑皆非。
年纪大的女人多数这样,双重性格,有时候很好,有时候大大不妙,并且下意识都很看重钱。
生活把她磨成这样子,没话可说。
“既然病好了,”爸说:“倒是好消息。我写信去给他的父母。”
爸的神情,是很开心的。
“他们会叫他回去吗?”我问:“他不愿意回去呢。”
“那自然,现在一切不同了,他会回去的。”
我心里面不大乐意,但是我没有说出来。
这是无论如何说不出来的,一顿饭吃得不好。
这算是什么好消息呢?我并不怕他的细菌。
他好了,跟正常人一样了,我再也见不到他了。
尤其是今天,他叫我“玉儿”,他第一次叫我的名字。
他对我若即若离的,开心找我说几句,不开心只点点头。看样子,我只是比无关重要我有点抱怨,我忽然想起母亲的话,他不是在我们家里,才能把病养好的吗?
他似乎一点都不感激,可是他当初也没有愤怒。
他的喜怒哀乐,一点也不露出来,他对我,也维持一段还远的距离。
他与我表示亲热的时候,我是这样的兴奋。
这种兴奋在第二天往往变成一盘冰水浇在头上。
但是我觉得我与他是有进展的,我需要时闻。
如果他就此离去,我真是前功尽弃了。
他到底是晓得我的意思呢,还是装作不晓得?
大哥把那个男孩子带来了。
他很俗。
有时候学历不可以改变一个人的气质。
博士也有俗不可耐的人,他就是了。
但他是一个好人,他家里并没有妈妈想的那么好。
在外国,他认识过几个女孩子,也订过一次婚,但是后来都告吹了。这是哥哥说的。
扮哥太有意拉拢我们两人,他的热忱,很是明显。
但是我觉得荒谬。这样胖胖的一个人,即使是什么国的王子,我也看不上他。
我跟他没有一丝一毫的共同点,第一次见面就弄不好印象,他有他的好处。但是我不欣赏。
我一直挂住在楼上独处的张德。
不过我维持着礼貌。也许这个人做朋友是不错的。
朋友总归是好的,多一个没有什么坏处。
他走了以后,大哥大嫂也陪着走了。
妈兴致勃勃的问:“如何,你可喜欢?”
我摇头,“不喜欢。”
“唉,什么地方不好呢?”妈问:“你真是太蹙扭了。”
“不是不好,而是不钟我意。或者他是十全十美的人,但是看在我眼内不好,那就不好了。或者有一个缺点满身.且又待我很坏的人,只要我心里喜欢,那不好之处,也会变得很好!”
“这有什么难明的?”我冷笑:“不过你们糊涂吧了。”
“我糊涂.我倒真糊涂了。”妈说:“你这样说叫我怎样听得明白?、”
我赌气说,“你什么都不明白,这样浅易的话。”
“玉儿,你益发得寸进尺了,做母亲的让你一步,你就进十步,你得小心点。”
“明天我若是嫁了一个人,你就不会这样说了。”
“我可没有叫你明天嫁人,真这样,我也不舍得。”
“我也没说不跟他做朋友,你就生气了!”我说。
妈妈笑,“你也长得这么大了,现在想起来,养儿女简直跟还债没有两样,即使你们成了年,我还是放不下,悬在那里的。像你大哥,一星期不来,我就想他。”
“子女大,”我说:“就要随他们去,想来作甚?”
“依你说来,竟一点骨肉亲情都没有了?”妈妈很生气的问道。
“亲情是另外一件事。”我说:“两者不能混在一块。”
“罢罢罢!”妈大大的气恼,“你算是读过几年书,什么都比我有理,我真不高兴与你说下去,你爱怎么,就怎么去好了!我不理你。”
“看你,没说几句话就生气了。”我说。
妈妈说:“再也没见过你这样的女儿,去做哲学家吧。”
我笑了。笑她不了解我。但是我不怪她。或者我做了别人的母亲,也会像她。
但是张德问我。“昨天那个,可是真命天子了吧?”
“什么真命天子?”我没好气的问他。
“男朋友。”
“不是。”
“你倒是个奇怪的女孩子,照说那个人应该是及格的。”他看看我:“很多女人会喜欢他。”
“我不喜欢。”我说:“这种自由总有吧。”
“那么,你母亲岂不是很失望?”他嘲笑。
“你把我母亲当什么?”我不高兴了。
我说:“如果她真有你想像中一半坏,她早可以把我送去当女明星,何必留到现在才卖?”
张德说:“我从来没有说过她坏,你不要误会。”
“她虽然有点噜嗦,不过她是好人。”我说。
“我相信你的话。”
“至於那位男士,我感到抱歉,我无法与他有什么进展,甚至做普通朋友,我也不会看上他的。”
“交朋友不该太苛求的。”地劝我。
“你劝我交朋友不必苛求。”我说。“你呢?”
“我,我是找不到朋友。”他说。
“不,”我说:“我的意思说:你不是我的朋友?”
“我?”他有点意外,“恐怕更不符合你条件了。”
“不会,我觉得你很好,”我说:“那是不同的。”
他摇摇头。
我不知道他摇头是什么意思,但是我心中不舒服。
他至少应该有一、两分喜倪,但是他没有。
他只是一点点的意外。
我还能说什么呢?可以说的都说了。
不过他不明白,这样使我难受。
我的脸皮似乎无可再厚了,意思也很明显。
可能性只有一个,他实在不喜欢我。
不过这又说不上来,他住在我家这段日子,唯一陪伴他的人就是我,他也只肯与我说话。
我所以坚信一样,我需要时间。
张德晚上出去,我好奇的问:“你上哪里去?”
“信不信由你,我想出去看一场电影。”
“那太好了!”我笑,“你多少年没看戏了?”
我觉得我说错了,又触动了他的心事,
但是我想他反正已经痊愈了,也不必害怕了。
“很多年了。有一阵子,甚至上不了街。”
“那是在外国,现在你在这里,一切都两样。”我连忙说。
“对的。”
“我跟你一块去,好吗?”我忽然问。
他没有叫我一块儿去,但是如果我不提出来,就跟不了他,所以我只好这样说。
他略略想了想,“为什么不呢?一块去好了。”
我没有告诉父母,我们乘火车到外面,买了票进场。
我根本不知道那场电影在放些什么鬼。
反正我跟了来,也没觉得特别快乐。
他应该主动请我的,不该待我自己开口。
这两者的相差很大,今天晚上,我没有自尊心。
他应该想到,当他闷在房里的时候,塞报纸给他的是我,不是其他任何人。
但是他现在痊愈了,一点没把我放在心里。
那时候大家都把他当麻疯病人看待,走近一步都不肯,只有我帮他说好话,站在他那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