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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鹃花日子 第12页

作者:亦舒

“是理工学院,”玛丽接过门匙,“不过他不是女孩子。”

“什么?”我瞪大了眼睛。

“咦,从头到尾,我可没提他是女人啊,他是个男生,星加坡南洋大学转过来念博士的!”

“男生?”我嚷:“锁匙还来!那怎么可以?”

玛丽气道:“阿玉,你这个人婆婆妈妈得很,没有义气!你怕人家会怎么样?求了你半天,叫你帮个忙,顶多两星期就走,男女有什么分别?如果是个女孩子,你还与她结拜姊妹不成?你那间房子,两间房间离了八丈远,说不定两个礼拜也见不了一次面,比青年会还隔得开,照说我那青年会更不能住了,一条走廊八间房,只有我一个是女生,何尝不是公用洗手间,公用浴室?”

一顿话叫玛丽说得我哑口无言,心里好生懊恼,但是锁匙都交了出去,还有什么话说。我想起去年,刚刚来到此地,也找不到地方住,那苦是吃得不能再吃的,好不容易找到一个破房间,租金又贵,又受那英国老太婆的气。就算是这一层小屋子吧,搬进来的时候,也是狗窝似的,着实慢慢的整理了多日,才算有个样子,不过还是湿气重,以己推人,正如玛丽说,大家自己人,不捱个义气,也说不过去。

我说:“看你,动不动骂人。”

“那你是答应了?”玛丽松一口气,“他今天放学就搬进来,我把锁匙给他。他会避着你的,你把他当大麻疯好了,也不用理睬他。这个人情,算我玛丽欠你的,下回你有什么求我,上刀山下油锅,我都不推辞,好了吧?这个人也姓张,万一见了面,你叫他张先生好了。”她真能说会道,这玛丽,早生一百年,就是个活月兑月兑的媒婆。“送你一程,好不好?”

“不用了,谢谢,才十五分钟的路程。”

“一定要送你,一会儿风大点,就把你吹走了。”她把我推上那辆小车子。

车子开动了。玛丽的男朋友是个矮矮黑黑的学生,家境过得去,人最难得,真是老实,不过玛丽却也对他好,不跟他闹蹙扭,这一对眼看要订婚了。而我呢。我还是独个儿,那种冷清的样子,也不用说了。

到了家,我向玛丽招手道别,她还嚷:“谢谢你!”

我反而有点儿不好意思。

我赶快点了火炉,放水洗澡。先把房间弄暖了再说。又到那间空房去,拿出了毯子被单之类,铺好了床。既然做了包租婆二房东,总得有个欸,不能叫人受了委屈。房间老有点湿,索性把这边的火炉点着了,替他亮着一盏小灯,这时节天黑得早,四点钟已经昏沉沉了。有一盏灯,他不会模错门。

我也不担心他会模错门,玛丽一定会把我的怪脾性详详细细的形容了一大遍,半点细节不遗漏的。

我热了杯牛女乃,洗了澡,就开始做功课。做完功课温习,躺在床上玩电子计算机,就听见门匙响,这个房客进来了。我看看钟,九点三刻。这么晚才从图书馆出来,倒真勤力。

他很静,没什么声音,正如玛丽所说,两间房当中隔着浴室,没十丈也八丈,又听得到什么?不过这间屋子空了两、三个月,除了我之外没有第二个人,忽然之间多了声响,就显得奇怪。

到十点半,我就睡了。我每天必须十小时左右睡眠,明早七点半要起床的,希望他不要与我争浴室才好。

我睡了。

七点半闹钟响,我按熄了闹钟,披上晨褛,到洗手间去,我张望了一下,没有人。我溜进去,锁上了门。我开亮了浴室的灯,倒一呆.只见洗脸盆旁边放满了一整套的YSL、剃须水、古龙、爽身粉,连毛巾大小两条都是圣罗兰的。我想老天,我这个破厕所倒豪华起来了。自从来了英国,像我这穷措大,也不过用本地货,他倒是阔佬。

我洗干净了脸回到房里,发觉门上用胶纸贴着一个信封。我撕了下来,信封里有十四镑,信封外面写:“谢谢,房间很暖,张。”我的脸红了。不值得他谢,真的不值得。他倒真客气,租金先惠。

先一阵子我看到一条裙子,好像便是十四镑。想着不禁高兴起来。后来又一想,来了这么一个人,水费电费什么的必然增加,那又有什么好高兴的,先把钱存着再说吧。不过他总不算是一个坏人。

我换上衣服,拿了雨伞苞书包就出门了。

门外正潇潇下雨,一地黄叶。门口停着一部莲花十二跑车,蛋黄的。棕黄的树叶一片片的贴在车身上。一车的露珠雨水。簇新的车,簇新的车牌。我略一怔。我开始步行上学了。

玛丽没说他很有钱,一到才几个星期,先买下一部这么好的跑车。笑话了,他怎么会找不到地方住?恐怕是酒店不清静才真。也许连玛丽也不大晓得他的境况,她说只是远房亲戚,大概是远得不能再远的。

上了一天课,放学又碰到玛丽,她问:“搬进来了?”

我点点头,“而且交了两个星期的租金,人很静。”

玛丽很高兴,又送了我一程,我见下雨,没拒绝。

回到家,那辆莲花不在。他人也不在,由此可知那车真是他的。

他的房门外堆着一手抽的衣,有一张字条,上面写着:“请问最近的自动洗衣铺在哪里?张。”

我想他每天都那么晚才回来,洗衣铺早关门了,反正我也要去洗衣服,不如帮他一个忙,于是我连他的脏衣服也带出去,一并替他洗了,所花的时间是完全一样的。

衣服拿回来我替他理了一理,有两件衬衫是要熨的,也替他熨了。这一切一切,都使我想起以前哥哥在此地住的时候,我们互相照顾的情形,然后我把干净的衣服仍然搁在他门口。

我觉得我是一个很好的房东。

星期二的功课很重,我做到十点钟,才听见他回来。他脚步仍然很轻,没有来敲我的房门。我不知道玛丽说了些什么,不过这样也好,深夜敲门,是会使我害怕的。

早上门外又有一个信封,里面有一镑,信封面上写:“很多个谢谢。”我找回六十便士给他,洗衣服才不用一镑,也把信封轻轻贴在他的房门口。我发觉他用的胶纸,与我的那种一样,是透明米色的,不是闪亮的。英国没有这种米色不反光的胶纸,我用的是家里老远不避麻烦寄来的,难道他也是在小节上那么尴尬的人?我微笑。

然后我上学去了。

那辆莲花停在门口。我真因这个房客生光添色了。

星期三只上半天课,十二点我在学校吃了午餐,玛丽坐我对面,她一直说话。

“我男朋友埋怨我多管闲事,你的房客没有怎么吧?”

我摇摇头。

“见过他没有?”她又问。

我摇摇头。

“他打电话给我,说真找不到房子住,除非去租那种单层独立洋房,九十镑一个月,可是地方太大,离大学也太远,手续也太麻烦,要找律师做保人什么的,但是他尽量在找,所以你可以放心。如果真找不到,他只好再回亲戚家去睡地板。”

我笑了。

玛丽说:“你瘦了。”她忽然打量了我一眼。

我拿起书包,说要先走一步。走过理发店,我订了一个时间,明天下午四点十分。我那头头发,暑假在巴黎剪过之后,现在也该修一修了。

回到家里,我把功课全部做清,才不过下午三点,然后把房间里的灰尘抹干净,想睡个午觉,好累呢。但是终于忍不住,我轻轻走过去,把我房客的门推开了,偷看一眼。还没看,就有种犯罪的感觉。以前我那个英国老太婆房东,也有这个毛病,一待我去上学,就进我房间翻箱倒箧的偷看,连我有几件大衣也数过了。我也学了她?我连忙把那扇门关起来,不过瞥见床铺整理得极齐,案上放着一张女孩子的七彩照。那女孩子是长头发的,艳丽的,我觉得真不该,连忙回到自己房间,把窗帘都拉上,睡了一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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