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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间

杜鹃花日子 第11页

作者:亦舒

他紧闭上嘴唇,被我击得无还手之力。

“你想飞上枝头作凤凰,太困难了。”

他站起来,走到窗口去。

我没有胃口再吃三文治,把它扔到字纸箩。

他说:“阶级观念真的那么着要?”转过身来。

“你换了是我,你也一样。”我的声音很平静。

他说:“我仍然觉得淑子没出现之前,我是有希望的。”

我说:“你不能怪她。”

“我没有,她也很可怜。”荣昌低下头。

他们两个人,互相说对方可怜,照说应该有共呜。

“陈淑子很好,很适合你。”我说得很有诚意。

“她占有欲很强。”荣昌开始诉苦。

“爱你才想占有你。”

“那段爱已经过去,所余的只是恩怨情仇。”他说:“我后悔接受她的赏赐,我非常的不快乐,从此以后,我将生活在这个至大的阴影中,永不超生,有时我希望,我只是一个中学生,无知,但快乐,在我的小天地内顶天立地般做人。”

我为他难过,陈淑子与他,都一般倒霉。

我明白,受人恩惠,人家眼巴巴的盯着,盼望你图报,多么难受的一件事。

“娶她吧,除了娶她,没有办法。”我说的是实话。

荣昌绝望的说:“娶了她更难受,生生世世我们的关系就是主仆,她为我牺牲,在小学里教了四年书,吃得坏穿得怀,就是为了要成全我,那时我年轻,好胜心切,我根本不应接受这种恩典。”

“性格控制命运,荣,你不会放弃这么好的机会。”

“她不知我也付出代价。”他整个人像是要崩溃。

是的,他们两个人的牺牲都很大,一个是物质与时间;另一个是自尊。

“别太痛苦,”我说:“你在公司的地位,绝不会因此摇动,放心。”

“即使如此,我也不会是个快乐的人。”他沮丧的说。

我很温和,“你所要的,已经得到大部份,你应当心足。”

他长长的吁出一口气,“我明白,对你的宽宏大量,我也很感激。”

“平白少了一个知己,我很遗憾。”

“志怡,我们仍然可以做好朋友。”他很渴望的说。

“不,”我摇头,“工作上我仍信任你,但私人感情上,你是个危险人物,我不想为自己找麻烦,你明白吗?我是个小心的人;我父亲教过我:志怡,作为我的女儿,你事事要小心。”

他知道已经失去我这个朋友。

我诚恳的说:“荣,别辞职。”

“我想一想。”

“我知道你无论到什么地方都有前途,但我们也需要你,我们会尽力来挽留你。”我说得很漂后。

他一头一脸是汗。“志怡,我对你的估计实在太低,我早应知道你有你父亲的血液,你头脑清醒,为人果断。”

我不响,他猜得了一半,我也得保护自己.

他不知我也心如刀割,但我不会告诉他,还有什么必要?

那日我坐司机的车回家,看到陈淑子站在门口,下雨,她没有带伞。

我叫司机停车,“别傻,快随我进屋,叫你不要再浪费时间。”我轻声责备她。

她清丽的面孔有说不尽的愁苦。

我延她入屋,给她毛巾擦干头发。

“以后请按铃,说是找我,佣人一定请你入内。”

“没有以后了。”她说。

“事情怎么样?他有没有回到你身边?”我急问。

“没有,庞小姐,但我感谢你的诺言,你言而有信,令我敬佩。”她低看头。

我递热茶给她,一边苦笑。

“没有你,他还是要离开我,他愿意把学费还我,一千倍一万倍都可以,但是我不要。”她告诉我。

“陈小姐,施恩莫图报,你能不能原谅他?”我问。

“我决定退出,”她说:“我会离开这里一段时间。”

我扬起一条眉。

“救人自救,”她的声音充满无奈与嘲弄,“大家都想解月兑,在帮他的期间,我也得到过欢乐,那时候我面孔散发着后光,我觉得自己是全世界最伟大的女人……一切都已过去,我会离开他。”

“你离开他,我也不会再相信他。”我说。

“我知道,”她惋惜的说:“你的双目中容不下一粒沙。”

“祝你幸运。”我是真心的。

“幸运?他总会找到女人,我也一定会有伴侣,不必担心,时间磨平一切伤口。”陈淑子看得很透彻。

她站起来离开。

荣昌还是辞职了。

我并没有真正的挽留他,离了我跟前也好,世上有那么多的人,谁没有谁不行呢?聘人广告一登出来,每天我都接见三十个以上的管理科硕士,都相貌英俊,风度翩翩能说会道,讨人欢心,才华出众。

我更加悲哀。

廿世纪末的大都会,每个人都有一段故事,然而浪漫的成份少之又少,必要时切记自救。

站在庞氏大厦往楼下看,车人如蚁,我开始觉得高处不胜寒。

这其间最寂寞的人是我,但是没有人知道。

没人相信。

房客

放学了。我穿上大衣,戴上手套,拉好了帽子,挽起我的书包,才推门出学生休息室,就被玛丽叫住了,“嗳,你等一等!”我只好转过头去,玛丽有什么事叫住我的呢?别又是什么舞会吧?我是一向不去这种地方的,她又不是不知道,但是我脸上还是堆着笑。在外国,中国朋友太难找了。

“阿玉,找了你一天,你怎么?还好吧?”她追上来。

“好。”我说:“你呢?男朋友的车在校门等吧?”

“是呀,难为他了,天天这样接送的,车子只不过是一辆迷你,不过——”她笑了。

我也陪她微微的笑着。我们一起推开校门,走到街上。

“阿玉,最近你身体好吧?看你,现在已经穿了那么多,真下雪了,怎么办?”她忽然对我很关心很关心。

我且笑着看住她。

丙然她的正题儿来了,“阿玉,你家那间房还空着啊?”

“空着。”我说。

“阿玉,我想请你帮一个忙,也不是我自己的事,我也是受人所托,你知道,大家中国人,在外互相帮帮忙也应该的,是不是?”

“什么事?”街上风甚大,我扯了扯大衣襟。

“是这样的,朋友一个亲戚,来念书,因为手续的关系,来迟了半个月,已经开了学,功课是没问题,一追就追上,是个难得的聪明人,但是找地方住——”

我接上去,“我知道,开了学了,哪里都住得满满的,宿舍起码要轮一年半载;因为我那里有间空房间,所以就来打主意,是不是?但是你知道我那脾气,我很难与人同住的,我情愿空一间房,顶着两份租金,清清静静。”

“太清静了,何必呢?况且以前那房间是你哥嫂住的,现在多一个人也不算什么,我去告诉那朋友,不过准他住一、两个星期,叫他找到了地方,马上搬走,不会长久麻烦你的。你想想,一个人孤苦零丁的在异乡,功课又这么忙,一直睡别人地板,怎么吃得消?你当行个好,他又不拖欠你房租,一天一镑好了。”

我说:“………倒不是为钱的问题………”

“我们都晓得你不为钱!你当发好心,顶多是两个星期,一定叫他找到了地方搬走。”

“他可清洁?”

“大学生,会赖皮到什么地方去?以我的人格保证。”

“是你亲戚吗?”我问。

“也算是,一表三千哩——你答应了?”玛丽问。

“最多住两个星期。”我说。

“没问题。他念的是化学工程,一早出门,晚上才自图书馆回来,不会骚扰你的。”玛丽说。

我说:“唉唷,你看别人家女孩子都念化工这些,偏我没出息,念些乱七八糟的科目。”我掏出锁匙圈,把大门锁匙拆了下来,递给玛丽,“是不是理工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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