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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梨魂 第10页

作者:亦舒

我不忍把将来的荆棘告诉她,未卜先知并不是幸福,人生路,不过是走一日算一日,一日的担子一日当,算起来,有限温存,无限心酸,恐怕她预先知道自己的故事,没有勇气扮演注定的角色。

我竟把她当作活生生的一个人,其实据我所知,少年玉梨不过是实验室辑录的一卷立体纪录片,在这个时空播放出来。

我竟关怀她,爱护她,与她发生了感情。

“你几时走?”我问她。

“我不知道。”

“约什么时候?你总不能一直在这里游荡下去,直到永远。”

“我有种感觉,就是这一两天要走了。”

“你此刻住在什么地方?”

“朋友家中。”

“不良少女,嗳?”

“年轻时总要不良一下。”

“才怪,我女儿才不象你,她认为世界上最舒适幸福的地方便是家。”

“那是因为她有一个好母亲。”玉梨向我眨眨眼。

“我真不相信,我小时候是这个样子。”

“但很多人都不承认。”

“我认,但是不信。”

“我太坏?”

“不,看到你的皮肤眼睛,真令我吃不消,本来我早已忘记自己曾经青春过漂亮过,直到你出现,发觉上主确是公平,现在我可以心安理得地生活下去,再也不怨天尤人。”

“啊,原来这是我出现的目标。”她笑。

我也笑。

她站住脚。

“我们在这里分手吧。”她说。

“你有一只皮夹子在我这里。”

她不经心地说:“我不要它了,送给你做纪念吧。”

“你需要什么?”

她摇摇头,“我要的,你不能给我。”

“仍是郑传书?”

她无奈苦笑。

我们在雨中紧紧拥抱。

“别玩得太疯。”我说。

“我不会的,”她说:“否则也不能够成为你。”

“再见。”

她朝我摆摆手。

我拉拉衣襟,雨丝渐急,面孔濡湿,头发也潮了。

我依依不舍地看着她,只见她以小鹿般敏捷的身手转一圈,而她的朋友正找上来,一大班人,呼啸着离去。

我以无限留恋送走少年十五二十时的顾玉梨。

并没有叫车,我踯躅回家。

“玉梨!”

我转头,是区慕宗。

“我在你家等了好久,到什么地方去了,淋得似落汤鸡。”

我傻笑,很久没有人以这样琐碎的事为题来责难我,分外温馨。

他说:“我与咪咪谈了一阵子,一老一少,倒没有鸿沟。”

“要不要继续话题?”

“快回去沐浴睡觉,当心着凉生病。”

“很久没有人把我当小孩子。”

区慕宗凝视我,“要是你愿意的话,让我来照顾你。”

“我要想一想。”

我上楼去。

咪咪替我开门,“咦,这一阵子你神出鬼没,那位区先生来等你老半天。”

“有人肯等的时候,让他等。”

“哗,风骚。”咪咪笑出来。

我坐下搁好双腿,态度有点洋洋洒洒。

女儿端详我,“你恋爱了,妈妈,本来你异常古板狷介,似小老太婆,就这一两个月,生命又似复苏,嘴角时常带个神秘的笑容,为什么?”

“你真想知道?”

“告诉我告诉我。”

“我勘破了过去未来,大彻大悟。”

“啐。”

真的,咪咪相信不相信是另外一回事。

前夫过不久就把款子还我,再三道谢。

“我很惭愧,”他说,“低估了你,没想到你肯帮我。”

他说得对,再早半年,我无论如何不会这样大方,但如今,我体内每个细胞都已放松,心中再没有仇恨。

其实每一个不愉快的经验皆因我自己错误的决定引起,何必怨天尤人。

“何足挂齿。”

“现在娶你的人,可真有福气。”

对一位前夫来说,这可真是至大的赞美。

我有点啼笑皆非,始终做不到落落大方,于是找个藉口,把他送走。

尘埃落定了。

先一阵的烦躁不安都改过来,性情开始乐观,遇到难题,以游戏人间,幽默的态度来应付。

秘书小姐悄悄地,感慨地对人说:“原来男朋友有这么大的效用,顾小姐自从经常约会之后,整个人舒泰温和,她一放松,连带我们手下人也得益不浅。”

她说错了,这里头,还有许多不能为外人道的原因。

当然,我没有解释。

当日下班时分,老板走进我房间,面色惨绿,双目无神,魂不附体的模样,愣愣地坐在我对面,象是有话要说,更象无从说起,看得出是非说不可,否则压力无法渲泄,会要她的命。

我当然不是她倾述的好对象,那又有谁是呢?

“玉梨”,她开口,“我有些私人事与你商量。”

还是选了我来做听众,可见实在是没有更靠得住的人了。

我为她轻轻叹一口气。

“玉梨,我先要你知道,我的神经完全正常。”

是什么事呢,这么严重,我的神经也不禁谨慎起来,静静地等她开口。

“玉梨,我看到了自己。”

我一怔。

她用双手掩住面孔,惊恐莫名地,以沙哑的声音再重复一遍,“我竟看到了自己!”

什么,我即明白,她也见了自己,与我的经历不谋而合,看样子将来还会有很多人有机会看到自身的过去与未来。

但是她的反应与我的完全不一样,她害怕得似见鬼一样,额角布满豆大的汗珠。

“一个人怎么会见到自己,怎么可能,我怀疑这是精神崩溃的前夕,你明不明白我说的是什么?”

我点点头,我完全明白。

“你真的明白,这纯粹是私事,你真的明白?”她仍然丢不开老板身分的气焰。

我斟一杯冰水给她,温和地说:“我真地了解,因为我也见到了自己。”

“什么!”她讶异地跳起来。

我幽她一默,“不一定要雄才伟略才会在街上遇见自己,”我停一停,“要不必害怕,因为那不过是你自己。”

第一次,我保证是第一次,她正式地聆听别人所说的话。

“看到自己有什么好怕?堪称天下第一乐事,你听我慢慢解释,这不过是未来世界的科学家同我们开的一个玩笑……”

错爱

安琪去世后,我整个人变了。

我们新婚,蜜月回来才一年,她因公出差,飞机在日本海摔下来,没有一个旅客生还,而安琪是其中之一。

我成为稣夫。

整件事非常困惑,安琪的目的地并不是日本任何一个城市,她同我说,她要去的地方是纽约。

任何人都知道,往纽约直航要飞过太平洋,假使飞机失事,那才是它的坟墓。

她乘的班机也不对,甚至时间上也出了差错。

航空公司十万分火急把消息通知我的时候,我还以为有谁同我开黑色玩笑。那日,是星期四,而安琪早在星期一已经被我送到国际机场,亲眼看她步人禁区,在本市时间星期二

下午四时她已抵达纽约,打过电话给我。

那不是安琪。

我与她公司联络,人事部总管同我肯定,方陈安琪应在纽约曼赫顿酒店三七零八号房内。我斟一杯威士忌坐下来,才放下一半心,就听到安琪的猫伏在一角呜呜的哭。这只庞然巨猫已有十岁高龄,安琪自幼养大的宠物,它,安琪说,便是花生漫画中那只与史诺比打架,重五百磅的大猫。

我都没有留心,不过它至少重十公斤,倒是事实。

我不喜欢猫,猫亦不喜欢我,但我们和平共处了一年。

安琪一定要把它带到新居来,与它形影不离。

听到它哭我就想,是不是它有什么预感?

于是不住币电话到纽约,一直没人应,酒店正答应为我调查,航空公司又把更坏的消息通知我。

已证实是方陈安琪,身分证号码及护照国籍都核对无误,叫我接受事实,尽快出发去做善后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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