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感觉不过似,对,象在文件柜中找旧年会议记录,当时我确在场参与那个事件。
秘书对我说:“老板病了。”
我笑,“这一天公司就白白损失两千大元。”
秘书咋舌,“是我半个月的薪水。”
“天下第一营生,所以,书中自有黄金屋。”
她侧着头说:“总也要靠些运气吧。”
我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太敏感。
郑传书似在等我。
一见我便礼貌地站起来。
他胖了许多许多,额头是U字型秃发,但与我认识的郑传书扯不出关糸,他们是两个人。
真奇怪,在我心目中,郑传书永远是少年郑传书,这位先生却似当年的郑伯父。
“玉梨,请坐。”使人安慰的是他落落大方。
我笑道:“你看我多糊涂,竟不知大家是同事。”
“我一进公司就认出是你,同你少女时期一模一样。”
“没有什么失态的情况落在你眼中吧。”
“行政部同工程部很少来往。”
“为什么不来打个招呼呢?”
“一切都有时机。”他微笑。
“有几个孩子?”
“三个。”
“哗!”
“你呢?”
“一个女儿。”
“我的全是男孩。”
我已经辞穷,如何不着痕迹地请他去喝一杯呢,他会怎么想,如有误会,后患无穷。
他终于说:“很久没见了。”
真是,我欲惆怅问,我们会见过吗。
他突然又说:“纵使相逢应不识。”丢起书包来。
“没有啦,你仍然书卷气十足。”
真没想到反而要安慰他弱小的心灵。
“几时有空去喝一杯,”
“好。”
“我要上去了。”
他送我到电梯口。
郑传书的衣着打扮丝毫不差,但不知怎的,整个人散发着七十年代初期的气息,那该是他一生最灿烂的一段光阴,所以他不愿离开它,要把它紧紧抓住,旁人即时感觉得到。
暮气沉沉的一个人。
年龄上区慕宗比他长一大截,活力上他却比不上区慕宗十分之一。
为什么有这种现象?
与丽华谈起,她说:“还象男人算他够运,管是什么年代,我认得的几位中年男人,竟似老太婆,头发斑白不好好修理,掉了牙齿也不镶,瘪嘴,身材发福,面白无须,猛的一瞧,像古代武侠片里的公公。这种卖相怎么出来找生活,我真弄不明白。”
我一味骇笑。
丽华说下去:“近年来,中年女士不知保养得多好,这种事真要自己争气,拼老命也不能露出住家男人或女人的样子来。”
“你不怕,你的老朱很时髦。”
“你的老区也不错呀。”
我沉默一会儿,“丽华,你误会了。”
“这城市有多大,豆干似,不见得有那么多人误会你。”
“我们只是很普通的朋友。”
丽华气恼道:“你老祖的普通朋友。”
她摔下电话。
我叹口气。
当夜就约好郑传书到鸦片窟去找人。
重临旧地,了解年轻人泡酒馆的心情:气氛热闹,喜乐奔放,地方舒适,两杯啤酒,可以坐一个晚上。
躲在这里,听不到成年人的噜嗦,暂离残酷的现实世界。
也有不少穿西装的少年下班来喝一杯。
坐下没多久,便有人来答讪,哼,宝刀未老。
“等人?”
我点点头。
“会不会是我?”
我摇摇头。
他耸耸肩,笑一笑,取起杯子走开,并没有瞎七搭八缠上来。
现代男女关系刮辣松脆,真好。
我耐心等候。
三十分钟后,郑传书出现。
他忍不住取笑我,“怎么选这个地方?”
我颇为无地自容,只得尴尬地说:“人老心不老。”
“看样子你也不是熟客。”
我四处张望,少年顾玉梨还未到,是不是来得太早?记得我自己喜欢这个时候来吃客三明治。
郑传书当然认为是叙旧约会,尽说过去的事,略见暧昧。
“……后来奉双方父母命结了婚,他们支持这头婚姻,尽量在经济上支持我们,但我俩性格始终不合,你没有见过安琪吧,她喜欢把皮肤晒得老黑,眼皮搽银绿色——”
我看到她。
明媚愉快的外表,沉重忧郁的内心,陪着她的是几个男孩子。
郑传书并没有注意到四周围发生的事,继续诉心声。
“对不起,”我说:“那边有熟人,我过去一下。”
我挤在人群中,走到她身边。
“玉梨,”我叫她,“我有话同你说。”
她看到我,先是一怔,随即不由自主的趋近来。
我握住她的手,“你还在这里,还没走?”
她睁大眼睛,“是你,又见到你了。”
我与她在一个角落坐下,趁着音乐没那么吵,表示我的心意。
“我很耽心你。”
她低下头。
“怎么同那群人在一起?”我轻问:“他们没有明天,不负责任,你会吃亏。”
“其余的朋友都没空。”她无奈地说。
“当然,人家上课的上课,办公的办公,做正经事要紧。”
她不语。
“将来的你就是今天的我,玉梨,合作一点,提起劲来,不要踏入陷阱。”我双眼都红了。
她似是明白,又似模糊,十足年轻的我,非常幼稚。
“那就是你念念不忘的郑传书。”
玉梨动容,“不,那是他父亲吧。”
“不相信?过去,我介绍你认识。”
“他看上去似一个小老头。”玉梨表情古怪。
“时间是很残酷的,你将来也会变成我这个样子。”
她又一次打量我,“我不介意象你,你看你保养得多好。”
“谢谢。”我笑。
我把玉梨带到郑传书的桌前。
原以为他看到她会吃一大惊,吓了大跳,掩着嘴巴叫出声来。
但是喝了两杯啤酒的郑传书茫然抬起头,看着我,又看我身边的少女,一点情绪都没有。
电光火石间,我与少年顾玉梨都明白了,不禁面面相觑。
当然,当然他没有感觉,他心中根本没有顾玉梨,从前没有,现在也没有,从未试过有,试问他又怎么会注意到我俩多么相似。
售货员与银行出纳都可以观察得到的事,他不以为意,因为他这次出来,目的是诉苦,不是为了认人,他才不在乎谁长得象谁。
只见郑传书看看腕上的表,“不早了,你们要坐一会儿吗?”他见话不投机,要先走一步。
我点点头,“明天公司见。”
“再见。”他蹒跚地站起来。
也没叫结帐,便离开了。
玉梨转过来看着我,双目充满惊惶、悲哀、失望、无措,她完全不置信,她此刻所爱的人,若干年后,会如陌路人一般。
我搂着我自身年轻的拷贝,“弄清楚这件事,对我们有益,你不用一天到晚挂着跟他去美国,稍后可以专心一志在本市投考学校,专修管理科,将来,做到我这样。”
玉梨凝视我,“你快乐吗?”
我最恨人家问我这个问题,“看着我,你认为我会有什么理由要不高兴?”
她狡狯地笑,“这只有你自己知道。”
这女孩不简单,我怜爱地看着她,不要紧,她会熬过黑暗期,闯出一条路来。
世人全离弃她也没干系,她有她自己,一关又一关,她会征服所有的山。
“这一次短暂的见面帮不什么。”
“不,你使我认识自己,请告诉我,今后我会怎样?”她迫切地拉着我的手。
轮到我滑头起来,“你想知道什么?”
“未来,人类都渴望知道未来。”
“天机不可泄露。”
玉梨睁大眼睛,不相信我会说出这种话来。
“怎么,”我笑,“你以为人到中年,就不再调皮捣蛋?”
音乐开始,舞池中年轻人甩手甩头,快活地运动。
“我们散散步。”
她与我离开那嘈吵的地方。
街上下毛毛雨,一路上都是汽车虹彩,两个人都没有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