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忍把將來的荊棘告訴她,未卜先知並不是幸福,人生路,不過是走一日算一日,一日的擔子一日當,算起來,有限溫存,無限心酸,恐怕她預先知道自己的故事,沒有勇氣扮演注定的角色。
我竟把她當作活生生的一個人,其實據我所知,少年玉梨不過是實驗室輯錄的一卷立體紀錄片,在這個時空播放出來。
我竟關懷她,愛護她,與她發生了感情。
「你幾時走?」我問她。
「我不知道。」
「約什麼時候?你總不能一直在這里游蕩下去,直到永遠。」
「我有種感覺,就是這一兩天要走了。」
「你此刻住在什麼地方?」
「朋友家中。」
「不良少女,噯?」
「年輕時總要不良一下。」
「才怪,我女兒才不象你,她認為世界上最舒適幸福的地方便是家。」
「那是因為她有一個好母親。」玉梨向我眨眨眼。
「我真不相信,我小時候是這個樣子。」
「但很多人都不承認。」
「我認,但是不信。」
「我太壞?」
「不,看到你的皮膚眼楮,真令我吃不消,本來我早已忘記自己曾經青春過漂亮過,直到你出現,發覺上主確是公平,現在我可以心安理得地生活下去,再也不怨天尤人。」
「啊,原來這是我出現的目標。」她笑。
我也笑。
她站住腳。
「我們在這里分手吧。」她說。
「你有一只皮夾子在我這里。」
她不經心地說︰「我不要它了,送給你做紀念吧。」
「你需要什麼?」
她搖搖頭,「我要的,你不能給我。」
「仍是鄭傳書?」
她無奈苦笑。
我們在雨中緊緊擁抱。
「別玩得太瘋。」我說。
「我不會的,」她說︰「否則也不能夠成為你。」
「再見。」
她朝我擺擺手。
我拉拉衣襟,雨絲漸急,面孔濡濕,頭發也潮了。
我依依不舍地看著她,只見她以小鹿般敏捷的身手轉一圈,而她的朋友正找上來,一大班人,呼嘯著離去。
我以無限留戀送走少年十五二十時的顧玉梨。
並沒有叫車,我躑躅回家。
「玉梨!」
我轉頭,是區慕宗。
「我在你家等了好久,到什麼地方去了,淋得似落湯雞。」
我傻笑,很久沒有人以這樣瑣碎的事為題來責難我,分外溫馨。
他說︰「我與咪咪談了一陣子,一老一少,倒沒有鴻溝。」
「要不要繼續話題?」
「快回去沐浴睡覺,當心著涼生病。」
「很久沒有人把我當小孩子。」
區慕宗凝視我,「要是你願意的話,讓我來照顧你。」
「我要想一想。」
我上樓去。
咪咪替我開門,「咦,這一陣子你神出鬼沒,那位區先生來等你老半天。」
「有人肯等的時候,讓他等。」
「嘩,風騷。」咪咪笑出來。
我坐下擱好雙腿,態度有點洋洋灑灑。
女兒端詳我,「你戀愛了,媽媽,本來你異常古板狷介,似小老太婆,就這一兩個月,生命又似復蘇,嘴角時常帶個神秘的笑容,為什麼?」
「你真想知道?」
「告訴我告訴我。」
「我勘破了過去未來,大徹大悟。」
「啐。」
真的,咪咪相信不相信是另外一回事。
前夫過不久就把款子還我,再三道謝。
「我很慚愧,」他說,「低估了你,沒想到你肯幫我。」
他說得對,再早半年,我無論如何不會這樣大方,但如今,我體內每個細胞都已放松,心中再沒有仇恨。
其實每一個不愉快的經驗皆因我自己錯誤的決定引起,何必怨天尤人。
「何足掛齒。」
「現在娶你的人,可真有福氣。」
對一位前夫來說,這可真是至大的贊美。
我有點啼笑皆非,始終做不到落落大方,于是找個藉口,把他送走。
塵埃落定了。
先一陣的煩躁不安都改過來,性情開始樂觀,遇到難題,以游戲人間,幽默的態度來應付。
秘書小姐悄悄地,感慨地對人說︰「原來男朋友有這麼大的效用,顧小姐自從經常約會之後,整個人舒泰溫和,她一放松,連帶我們手下人也得益不淺。」
她說錯了,這里頭,還有許多不能為外人道的原因。
當然,我沒有解釋。
當日下班時分,老板走進我房間,面色慘綠,雙目無神,魂不附體的模樣,愣愣地坐在我對面,象是有話要說,更象無從說起,看得出是非說不可,否則壓力無法渲泄,會要她的命。
我當然不是她傾述的好對象,那又有誰是呢?
「玉梨」,她開口,「我有些私人事與你商量。」
還是選了我來做听眾,可見實在是沒有更靠得住的人了。
我為她輕輕嘆一口氣。
「玉梨,我先要你知道,我的神經完全正常。」
是什麼事呢,這麼嚴重,我的神經也不禁謹慎起來,靜靜地等她開口。
「玉梨,我看到了自己。」
我一怔。
她用雙手掩住面孔,驚恐莫名地,以沙啞的聲音再重復一遍,「我竟看到了自己!」
什麼,我即明白,她也見了自己,與我的經歷不謀而合,看樣子將來還會有很多人有機會看到自身的過去與未來。
但是她的反應與我的完全不一樣,她害怕得似見鬼一樣,額角布滿豆大的汗珠。
「一個人怎麼會見到自己,怎麼可能,我懷疑這是精神崩潰的前夕,你明不明白我說的是什麼?」
我點點頭,我完全明白。
「你真的明白,這純粹是私事,你真的明白?」她仍然丟不開老板身分的氣焰。
我斟一杯冰水給她,溫和地說︰「我真地了解,因為我也見到了自己。」
「什麼!」她訝異地跳起來。
我幽她一默,「不一定要雄才偉略才會在街上遇見自己,」我停一停,「要不必害怕,因為那不過是你自己。」
第一次,我保證是第一次,她正式地聆听別人所說的話。
「看到自己有什麼好怕?堪稱天下第一樂事,你听我慢慢解釋,這不過是未來世界的科學家同我們開的一個玩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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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琪去世後,我整個人變了。
我們新婚,蜜月回來才一年,她因公出差,飛機在日本海摔下來,沒有一個旅客生還,而安琪是其中之一。
我成為穌夫。
整件事非常困惑,安琪的目的地並不是日本任何一個城市,她同我說,她要去的地方是紐約。
任何人都知道,往紐約直航要飛過太平洋,假使飛機失事,那才是它的墳墓。
她乘的班機也不對,甚至時間上也出了差錯。
航空公司十萬分火急把消息通知我的時候,我還以為有誰同我開黑色玩笑。那日,是星期四,而安琪早在星期一已經被我送到國際機場,親眼看她步人禁區,在本市時間星期二
下午四時她已抵達紐約,打過電話給我。
那不是安琪。
我與她公司聯絡,人事部總管同我肯定,方陳安琪應在紐約曼赫頓酒店三七零八號房內。我斟一杯威士忌坐下來,才放下一半心,就听到安琪的貓伏在一角嗚嗚的哭。這只龐然巨貓已有十歲高齡,安琪自幼養大的寵物,它,安琪說,便是花生漫畫中那只與史諾比打架,重五百磅的大貓。
我都沒有留心,不過它至少重十公斤,倒是事實。
我不喜歡貓,貓亦不喜歡我,但我們和平共處了一年。
安琪一定要把它帶到新居來,與它形影不離。
听到它哭我就想,是不是它有什麼預感?
于是不住幣電話到紐約,一直沒人應,酒店正答應為我調查,航空公司又把更壞的消息通知我。
已證實是方陳安琪,身分證號碼及護照國籍都核對無誤,叫我接受事實,盡快出發去做善後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