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稍後,紐約那邊亦告知我,安琪一直未有人住酒店。
我震呆掉。
成晚抱住那只貓,不眠不休不食。
但是天還是亮了,活著的人總要活下去,我麻木地辦妥應當辦的事。
親友都贊賞我出奇的鎮靜,悲慟而不失態,我自己卻知道,那是因為震中尚遠,還未撼碎我心,那一段時期我處于迷茫不可置信的情緒中,根本不把整件事當真。只是噩夢,我同自己說,很快會醒來。
直到今日,沉痛才慢慢襲上心頭。
安琪竟永遠地離開了我。
當日出門,她充滿興奮之情,能到紐約出差十四天,實在太過完美,工余可以逛遍她心愛的百貨公司、美術館以及劇院。往日旅行,每個城市至多停一兩日,走馬看花,根本于事無補,她說。是這樣興致勃勃地上飛機的。數日之後,便陰陽兩隔。實在不相信她就此離我而去,總覺得她不知躲在哪一角哪一處,惡作劇地看我渾渾噩噩地過日子,說不定有一日,她會自隱蔽的地方跳出來,指著我笑我傻。因為我沒有看到她的遺體。飛機自高空墜下海中,一切煙飛灰滅。送出去是活生生嬌俏無限的少婦,一聲對不起,連一斑灰都得不回來。她沒有再出現,她去世了。我一直失眠,有時三日只睡一次,即便倦極入睡,隔兩小時也會醒來。總是昕見貓叫。我會拍床,"來,貓咪,來。"聲音嗚咽如貓。它輕輕躍上床與我共度苦夜。我倆相依為命。我沒有在報上刊登協聞,心中暗處,始終存一絲希望。或者有一日她會返來。安琪的父母早逝,不用為這件事傷心,她有一個個哥哥,兄弟總比較粗心,活著的時候,一年也見不了多少次,很快接受了這樣的悲劇。
我沒有。
我老想與安琪接觸。
生前為她拍攝過錄影帶,如今一遍一遍的觀看。
安琪回答我!握緊拳頭嚷。
疼痛感覺如把刀地剜進胸口,真正生不如死。
他們說,時間治愈一切痛苦,真不相信行得通。
同事們勸我,這樣的事,不是沒有的,不止發生在我身上,誰誰誰同誰,何嘗不是恩愛夫妻,說拆開就拆開,生離死別,無可避免等等。
我整個人變了。
表面上仍然勤奮工作,照常上下班,修飾得十分整齊,連我都佩服自己可以管,靈魂歸靈魂,創傷的心不為人知。
但開始迷信。
能知過去未來的靈學迷惑我,開始拿著安琪的時辰八字去為她算命,幾十元或幾百元,什麼居上什麼上人,都算不出她那麼短命,批出來的結論,都是勸年輕夫妻要互相忍耐才能白頭偕老,或是警告每逢月圓要謹慎小心免生意外,甚至說安琪的命硬,夫妻分開段日子也是好的雲雲。
包有說安琪在中年會得發一注小財,有一女一男兩個孩子……都是模稜兩可的批算。
漸漸這變成我的嗜好,下了班,喝杯啤酒,與相士聊聊天,安琪的時辰八字我也背得爛熟,相士的江湖論調也能安慰人心,本市略有名氣的算命人被我約遍。
一日老同事老周問我︰"但你有沒有見過東方先生?"
"都沒有太大的意思。"
周說︰"你心情確是苦惱,若要問個前程,替你約東方先生。"
"靈驗嗎?"
"我小姨子三十四歲尚未有對象,苦悶之余,在他處算了一個命,結果十分愉快。"
"願聞其詳"
'東方先生算到她在年底會嫁予肖馬的男士,當時已經五月份。
我抬起頭來。
周說下去︰"結果小姨子在十二月二十九號結婚,對象的確肖馬,今年三十一歲。"
我呆呆地听著
周說︰"他倆是閃電結婚的,她去算命的時候他們還未相識。"
"好吧,"周說服了我,"把地址給我,我去看東方先生。"
"一要預約呢,說不定排到明年,我同你想法子。"
"謝謝你。"
"其實你何用算命,"周勸慰我,"大家都說你真正純品,許多人早已經續弦。
我看著窗外,"我們是相愛的。
"這間寫字樓許多小姐都崇拜你,抬起頭來看看,散散心,也不是對死者不敬,是不是?"
周是我同房,他可以說最清楚我。
我牽牽嘴角。
"好了,下班到什麼地方去?要不要來我處吃頓便飯?"
我搖頭。
"同你客氣一輩子也請不動你,我堅持你來。"
"改天吧,老周。
"我家又沒有妙齡少女,你避忌?"他懇切的說。
"什麼菜?"
"紅燒黃魚,冬瓜火腿湯,椒鹽小排骨。面條魚炒蛋……"
"我來"
"外頭吃不到的家常榮。"老周驕傲的說。
他有個不辦公的太太,專門以他為中心,服侍他。
安琪雖然辦公,家事仍然做得妥當,雙手不停,放下手袋文件,立刻雙手浸到鋅盆洗菜做飯,家里女佣只來洗熨打掃。她不言倦,但看得出是累的,很多時冬晨爬不起床,夏日有黑眼圈。
婚姻生活苦樂參半,很多少女誤會一結婚一切困難迎刃而解,故此更加無法應付其中艱苦。頭一年適應期剛過,正在慶幸漸入佳境……
那日老周一起下班。乘搭地下鐵路回家。
周對于生活出奇地滿意,你不能說世上沒有快樂的人。
他的公寓房子就在地鐵站上面,上下班異常的方便,故此從不興買車的念頭,工作性質又不必擺排場充闊綽,周太太是個樸素的女子,大都會的生活,對周氏來說,也似置身小鎮般溫馨。
他有一個女兒,據他說很听話很漂亮,那是一定的,哪個孩子在父母眼中不是如此呢。
今日我想去借一點溫暖。
不過得早退,要回家喂貓,與它還真的發生了感情。
一開門,周太太與周小姐便迎出來,一照面,我便一怔,那小女孩果然好漂亮,才十歲模樣,已經水靈靈,嬌怯可愛,一雙眼楮黑白分明,將來大了,不知要迷倒多少異性。
我立刻間︰"妹妹,叫什麼名字?"
她微微側著頭淺笑不語。
周太太笑,"歡迎歡迎,方先生是稀客。"
我說︰"叫阿方得了。"
老周拉我坐下。馬上有香噴噴的咖啡招待,由周小姐縴手捧出。
什麼叫皇帝享受,請來看看。
老周把女摟著,坐在沙發,那小女孩便靜靜听著我們說話。
她還穿著校服,我注意到那個金線盤出來的校徽便發呆,她與安琪同一間學校。
老周當下說︰"這個女兒呢,真是周家至寶,
她叫周棋。
"一定很聰明。
"可是功課不大用心,是不是,小棋?
她仍然笑而不答,姿態不像小女孩。
飯菜一下子做出來,周太太招呼我人座。
我吃了很多,因為憐惜自己的緣故,能夠吃的時候使多吃點。
飯後老周與我談天說地,話題在掌相風水上轉。"你知道寫字樓東廂那間天窗房叫真不由你不信,堪輿師來看過,說大凶,結果三個人坐
餅,都因車禍人院,不送命也有得煩的,現在只能擱影印機。"
老周是公司老臣子,什麼都見慣見熟。
這麼多年來他也沒飛黃騰達,但他樂天知命。
"我看得很開。'"他說,"一切都是注定的,什麼叫作夠?不再追求便調之夠,
否則做億萬富翁也是不夠。
我點點頭。
"我知你最近這段日子萬念俱灰,"他說,"年輕人要振作,說不定大好家庭在等著你呢。"
我又坐一會兒,起身告辭。
老周送我到門口,又想起要送我一罐家制豆瓣醬,轉身去拿。
他女兒小棋忽然開口,"你家有一只獵,是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