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虽然织不好,倒是一番心意,所以我一直用着,她就说我们这一代早熟,早谈恋爱。
我说:“……只不过为了她一头厚厚的红发,红发是很好看的,除了黑发,就是红发了。”
她笑一笑,仍是非常大方得体的,那姿态就跟挥笔临字一般的。
没过几天,她买了毛线来,是一种天蓝色的灰,活月兑月兑就是英国的晴空,她说花一个星期,就织了一整套的围巾帽子手套给我。那花样是密密麻麻的。
她微笑道:“算是还了礼了。”
我说:“谢谢你。”我呆呆的看着她,心早被感激充满了。
有一次去买东西,掉了一只手套,我骑了一下午的车找,才把它自阴沟边检回来,以后就舍不得再戴,手套有五只手指的,真不知道是怎么编出来的。
她说:“给小孩子做东西,要做得特别漂亮,哄着他们穿,”她很得意的样子,这人,早十年是怎么的样子呢?
有时候我躺在铜柱床上想她。
这张床也是,据她说,一直就在这阁楼上,门这么小,当初不晓得怎么抬进来的,结果也没法子抬出去!所以只好留在阁楼上,擦得亮亮的。可是怕阁楼会塌下来,她笑说。
有一次有个女孩子来找我,是同一系的,也骑个脚踏车,这女孩子对我不错,我见到她金发飞扬在微弱的阳光下,在楼下高声叫:“方,方!”我一看,就奔下楼去,非常感动她在假期还远来看我,就心花怒放的搂着她吻了一下。
我留着她吃了早点才走,又玩了几只歌给她听,然后把她送走了。
黄昏的时候张太太笑说:“这不是,这个是金发的。”被她看见了。
我顿时有点讪讪的,非常的不好意思,好象她总把她空间的时间给我,而我却在招呼别人,是不当的一件事。至于这些日子里,张先生这人在什么地方!我是实在不知道,也不方便问,根本也不想问。
雪晴之后,麻雀就开始出来乱跳。
张太太说,“真不知道是几时生出来的!反正春天还没来,牠们先来,非要把所有的花蕾光顾了去才是。”
我就站在她身后笑。有时候她一回头,着见我满脸的笑容,就会说:“傻孩子,”但也并不生气。
有时候我跟她去买菜,大的小的拖着很多包东西,她不开车,我们总是挤公共汽车,我总是跟她抢着提东西,然后又抢着付钱,把她安排在我内里的位子坐,不知怎地,就有种心满意足的安全感,快乐得难以形容的,想着怎么回去一包包的把那些东西拆开来,怎么帮她下锅,然后煮了一块儿吃掉它们,把骨头分给她的狗,那只西班牙猎犬。她的狗,没有名字,就叫“狗”。
不过有一天回家,是那张先生来开的门。
我顿时一阵失望,把菜全放在门口,就奔上阁楼去了。
那胖胖的张先生笑着一个非常油腻的笑,说:“谢谢,谢谢。”哈着腰。
我皱着眉头走掉了。
他几时回来的呢?我的假期还没有完毕。
后来又觉得不对,这是他的家,怎么有理由不让别人回家呢?我跳起来,拿起了我的“弗兰达”结他,调好了声音,唱我的“你是我生命中的阳光”!可是声音是非常的哑,使我自己吃了一惊。
我连忙放下了结他。
我烧了一壶水,看着它开了,那小小的茶壶“勃勃”的冒着气,盖子一动一动的,非常好玩,如果她在,我会马上指给她看。
后来我终于拿那水泡了咖啡,一个人喝着。
没多久她上来了,换了一身便服。我让她坐下。
她看着我一会儿,我低下了头,不出声。
她笑说:“你不喜欢张吧?”
我没说什么。
“孩子们总是喜欢好看的人,好看的书,好看的东西……其实他是不错的。”
我想起那回碰见他与个洋婆子在一起的事,益发不开心了,一张脸,大概是很沉的。
她说:“张跟我说,他决定把店搬到利物浦去,那边的生意好,而且有亲戚照顾。”
我一时尚未觉悟过来,还一直在调整结他的弦。
“剑桥城不是不好,但学生大多了,做不到什么生意,于是我说:搬了也好,其实这件事,计划了也一秋了,我总觉得剑桥气氛好点。据人家说:利物浦活月兑月兑就是香港的湾仔,这又怎么办呢?”
我看着她!渐渐我明白了,呀,就像有谁在我的胸口给了一记闷拳一样,我呆呆的看看她,脸色就变了,她是要搬走了呀。
“不过慢慢总会习惯的。这里的房子,我们卖给朋友了,也是中国人,你不会介意吧?我特别关照好了,不准加房租的,而且他们一家,有孩子,不会太静,那位太太非常勤俭,一定把你的地方收拾得更好。”她微笑着。
“你要……走了?”我问。
“是的。利物浦。张做事总是这样,事先不大告诉我,不遇到时也总有相当妥当的安排,我会把地址与电话给你,你有了空,可以来看我们。”
然后她说了一点关于他们店里的事。
我都没听进去,我唯一知道的是,她要离开我走了。
忽然之间,带着一点气愤的,我的眼泪汨汨的淌下我的脸,停也停不住,我也没有要停住的意思。
她看见了,很是吃惊,连忙来替我擦眼泪,我用手推了她几次,终于抱住她大哭起来,像一个小孩子为了一个同学抱不平的哭,我哭得十分尽情。
我只是断断续续的说:“……请容许我先搬走……”
她先头还怕我的肩膀,后来就默默的抱着我,让我的头理在她肩膀上。
我哭了很久,直至没有什么眼泪了。
然后她也没说什么,看我睡了,把被子替我盖好,她下楼去了。
第二天我去上课的时候,眼睛又红又肿,我找到了舍监,请他尽快给我一闲宿舍,他答应星期一。这两天我都没有看见张太太。我没有后悔哭了那么一场,我早说过,她是一个善良可靠的女人。然而她还是替我收拾房间,弄得快快齐齐。
我开始收拾我的东西,把她织的毛线围巾与手套折得好好的,藏在箱子底下,到了星期一,我就搬过去了。她是不会不知道的,她一定知道我今天搬。等我把行李都装上了车的时候,她走出来了,身边的是她的狗。约莫是过中国年的时分吧,她穿了丝棉袄,脸色是非常白的,她向我走过来。
她说:“怎么笑也不笑呢?搬家也不可以生气的。”
我说:“我……是一直很喜欢你的。”
“家明,我也喜欢你啊。可是……”她微笑一下,“你不能把圣三一学院住利物浦搬啊。”
就这样,她把一大渍浓墨给化开了,就像她作画的时候。我握住了她的一只手,看着她。
她说:“别闹孩子气,你这个人……家明,又带点女孩子的小性子,好好儿念书,有空寄个信来,喏,这是我的地址。”她塞了一个纸条给我。
“我说:你叫什么名字呢,你叫什么名字我都没来得及问,我以为——我以为还有很多时间。”
“我叫玫瑰。”她轻轻的说。
“你叫玫瑰?”我问:“你应该叫淑贞的啊。”
她微笑,仍然是标致的,四平八稳的一个微笑。
我说:“再见。”
“再见,家明。”她扬扬手。
自她手里,我仿佛可以看得儿我的快乐也跟着落下来。一道虹彩落下来。
我发着呆,然后我上车,搬回宿舍去了。
宿舍比我想象中的好。但是那张床是小小的,被单是白的,浆得挺硬,有种睡医院的感觉,一只小小的洗脸盘。小小的房间,一间间的排满了核条走廊,每个门上一个号码。就像监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