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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夜不 第11頁

作者︰亦舒

我的,雖然織不好,倒是一番心意,所以我一直用著,她就說我們這一代早熟,早談戀愛。

我說︰「……只不過為了她一頭厚厚的紅發,紅發是很好看的,除了黑發,就是紅發了。」

她笑一笑,仍是非常大方得體的,那姿態就跟揮筆臨字一般的。

沒過幾天,她買了毛線來,是一種天藍色的灰,活月兌月兌就是英國的晴空,她說花一個星期,就織了一整套的圍巾帽子手套給我。那花樣是密密麻麻的。

她微笑道︰「算是還了禮了。」

我說:「謝謝你。」我呆呆的看著她,心早被感激充滿了。

有一次去買東西,掉了一只手套,我騎了一下午的車找,才把它自陰溝邊檢回來,以後就舍不得再戴,手套有五只手指的,真不知道是怎麼編出來的。

她說︰「給小孩子做東西,要做得特別漂亮,哄著他們穿,」她很得意的樣子,這人,早十年是怎麼的樣子呢?

有時候我躺在銅柱床上想她。

這張床也是,據她說,一直就在這閣樓上,門這麼小,當初不曉得怎麼抬進來的,結果也沒法子抬出去!所以只好留在閣樓上,擦得亮亮的。可是怕閣樓會塌下來,她笑說。

有一次有個女孩子來找我,是同一系的,也騎個腳踏車,這女孩子對我不錯,我見到她金發飛揚在微弱的陽光下,在樓下高聲叫︰「方,方!」我一看,就奔下樓去,非常感動她在假期還遠來看我,就心花怒放的摟著她吻了一下。

我留著她吃了早點才走,又玩了幾只歌給她听,然後把她送走了。

黃昏的時候張太太笑說︰「這不是,這個是金發的。」被她看見了。

我頓時有點訕訕的,非常的不好意思,好象她總把她空間的時間給我,而我卻在招呼別人,是不當的一件事。至于這些日子里,張先生這人在什麼地方!我是實在不知道,也不方便問,根本也不想問。

雪晴之後,麻雀就開始出來亂跳。

張太太說,「真不知道是幾時生出來的!反正春天還沒來,牠們先來,非要把所有的花蕾光顧了去才是。」

我就站在她身後笑。有時候她一回頭,著見我滿臉的笑容,就會說︰「傻孩子,」但也並不生氣。

有時候我跟她去買菜,大的小的拖著很多包東西,她不開車,我們總是擠公共汽車,我總是跟她搶著提東西,然後又搶著付錢,把她安排在我內里的位子坐,不知怎地,就有種心滿意足的安全感,快樂得難以形容的,想著怎麼回去一包包的把那些東西拆開來,怎麼幫她下鍋,然後煮了一塊兒吃掉它們,把骨頭分給她的狗,那只西班牙獵犬。她的狗,沒有名字,就叫「狗」。

不過有一天回家,是那張先生來開的門。

我頓時一陣失望,把菜全放在門口,就奔上閣樓去了。

那胖胖的張先生笑著一個非常油膩的笑,說︰「謝謝,謝謝。」哈著腰。

我皺著眉頭走掉了。

他幾時回來的呢?我的假期還沒有完畢。

後來又覺得不對,這是他的家,怎麼有理由不讓別人回家呢?我跳起來,拿起了我的「弗蘭達」結他,調好了聲音,唱我的「你是我生命中的陽光」!可是聲音是非常的啞,使我自己吃了一驚。

我連忙放下了結他。

我燒了一壺水,看著它開了,那小小的茶壺「勃勃」的冒著氣,蓋子一動一動的,非常好玩,如果她在,我會馬上指給她看。

後來我終于拿那水泡了咖啡,一個人喝著。

沒多久她上來了,換了一身便服。我讓她坐下。

她看著我一會兒,我低下了頭,不出聲。

她笑說︰「你不喜歡張吧?」

我沒說什麼。

「孩子們總是喜歡好看的人,好看的書,好看的東西……其實他是不錯的。」

我想起那回踫見他與個洋婆子在一起的事,益發不開心了,一張臉,大概是很沉的。

她說︰「張跟我說,他決定把店搬到利物浦去,那邊的生意好,而且有親戚照顧。」

我一時尚未覺悟過來,還一直在調整結他的弦。

「劍橋城不是不好,但學生大多了,做不到什麼生意,于是我說︰搬了也好,其實這件事,計劃了也一秋了,我總覺得劍橋氣氛好點。據人家說︰利物浦活月兌月兌就是香港的灣仔,這又怎麼辦呢?」

我看著她!漸漸我明白了,呀,就像有誰在我的胸口給了一記悶拳一樣,我呆呆的看看她,臉色就變了,她是要搬走了呀。

「不過慢慢總會習慣的。這里的房子,我們賣給朋友了,也是中國人,你不會介意吧?我特別關照好了,不準加房租的,而且他們一家,有孩子,不會太靜,那位太太非常勤儉,一定把你的地方收拾得更好。」她微笑著。

「你要……走了?」我問。

「是的。利物浦。張做事總是這樣,事先不大告訴我,不遇到時也總有相當妥當的安排,我會把地址與電話給你,你有了空,可以來看我們。」

然後她說了一點關于他們店里的事。

我都沒听進去,我唯一知道的是,她要離開我走了。

忽然之間,帶著一點氣憤的,我的眼淚汨汨的淌下我的臉,停也停不住,我也沒有要停住的意思。

她看見了,很是吃驚,連忙來替我擦眼淚,我用手推了她幾次,終于抱住她大哭起來,像一個小孩子為了一個同學抱不平的哭,我哭得十分盡情。

我只是斷斷續續的說︰「……請容許我先搬走……」

她先頭還怕我的肩膀,後來就默默的抱著我,讓我的頭理在她肩膀上。

我哭了很久,直至沒有什麼眼淚了。

然後她也沒說什麼,看我睡了,把被子替我蓋好,她下樓去了。

第二天我去上課的時候,眼楮又紅又腫,我找到了舍監,請他盡快給我一閑宿舍,他答應星期一。這兩天我都沒有看見張太太。我沒有後悔哭了那麼一場,我早說過,她是一個善良可靠的女人。然而她還是替我收拾房間,弄得快快齊齊。

我開始收拾我的東西,把她織的毛線圍巾與手套折得好好的,藏在箱子底下,到了星期一,我就搬過去了。她是不會不知道的,她一定知道我今天搬。等我把行李都裝上了車的時候,她走出來了,身邊的是她的狗。約莫是過中國年的時分吧,她穿了絲棉襖,臉色是非常白的,她向我走過來。

她說︰「怎麼笑也不笑呢?搬家也不可以生氣的。」

我說︰「我……是一直很喜歡你的。」

「家明,我也喜歡你啊。可是……」她微笑一下,「你不能把聖三一學院住利物浦搬啊。」

就這樣,她把一大漬濃墨給化開了,就像她作畫的時候。我握住了她的一只手,看著她。

她說︰「別鬧孩子氣,你這個人……家明,又帶點女孩子的小性子,好好兒念書,有空寄個信來,喏,這是我的地址。」她塞了一個紙條給我。

「我說︰你叫什麼名字呢,你叫什麼名字我都沒來得及問,我以為——我以為還有很多時間。」

「我叫玫瑰。」她輕輕的說。

「你叫玫瑰?」我問︰「你應該叫淑貞的啊。」

她微笑,仍然是標致的,四平八穩的一個微笑。

我說︰「再見。」

「再見,家明。」她揚揚手。

自她手里,我仿佛可以看得兒我的快樂也跟著落下來。一道虹彩落下來。

我發著呆,然後我上車,搬回宿舍去了。

宿舍比我想象中的好。但是那張床是小小的,被單是白的,漿得挺硬,有種睡醫院的感覺,一只小小的洗臉盤。小小的房間,一間間的排滿了核條走廊,每個門上一個號碼。就像監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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