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哭了很久,只曉得是剛剛得到的新東西,還來不及細看,就被別人自手中搶走了。
哭了一個春季。
到夏季,因考試的成績還不錯,父母匯了一筆款子來,叫我到處玩玩,我到歐洲痛玩了一次。
回來之後,總算好過得多了。
然而每次在箱子底看見那套手致的毛線圍巾帽子,總還是出奇的想念她。
畢竟後來我沒有寫信給她。
她也沒有寫信給我。
鮑干
我到台北十天了。
除了公干,就在酒店休息。說實話,也夠累的。這次來的只我一個人,早上七點半就得起床跑廠家,看貨色,與經理談論生意問題,不停的十天,像疲勞轟炸似的,真要倒下來了。
晚上,廠家的老板請我吃飯,請到酒家去——「來來來,陸先生,你第一次來台北,觀光觀光。」
我去啦,去了一次,貴得不得了的地方,菜也不錯,陪酒的女孩子都廿二、三歲年紀,美麗得很,溫順得很,听話得很,差點兒沒跪下來敬酒,酒來酒去,據說幾萬台幣就完蛋了,這筆賬將來可不能算在公司貨品頭上。
我不喜歡酒家,一般中年男人是喜歡的,他們以為花點鈔票,弄幾個女孩子來陪著,呼麼喝六,顯盡威風,那班女孩子卻想︰「這些瘟生,不過低聲下氣,給個笑臉,他們的鈔票就到咱們口袋來了,這真天下第一營生。」
不過我不願做瘟生,也不想把別人當瘟生,去過一次,不是味道,從此婉拒,幾個老板都覺得「陸先生」難伺候,到了台北也不找幾個臨時女朋友,這男人有毛病。
我不是不。
天下哪有不的人。
女人喜歡好看的男孩,漂亮的珠寶,美麗的衣服,也都是。
何況我。
只是我範圍略窄一點,他們是「人盡可色」。
廠里有幾位年紀輕輕的女秘書,對我很有好感,和藹可親,台北的女孩子都很溫柔,輕輕的,糯糯的,像她們慣吃的蓬萊米,然後,笑,半掩著嘴,輕輕的,帶著畏羞的笑,半古典半時髦,她們都好看,雪白的皮膚,合格的身裁,態度也過得去,都有種洋女圭女圭的感覺。
香港的女孩子是太妖冶干瘦濃妝了。
星加坡的都黑,且粗,黑得連五官都瞧不清楚,也就失去了興趣。
這幾位女秘書問我︰「陸先生結了婚了?」
我說,「是,三年了。」
「有孩子了?」
「一男一女。」
「叫什麼名字啦?」
「男的叫思,女的叫恩。」
「很好的名字,听說陸先生在英國念的書?」
她們當真不厭其詳。
我是無所謂,擺什麼鬼架子,人家與我說話,也是給我面子,一大疊一大疊的文件,不讀完月兌不了身,閑談幾句,也有好處。不過後來這幾個女孩著實被她們上司嚴責了幾句。
當時我答︰「是,在英國倫敦念了好幾年。」
「念紡織工程嗎?現在與紡織打交道。」
我笑了。不不不,我念的是「高能物理」,與紡織一點關系也扯不上。只是祖上連父親三代都開著紗廠,最近想到台北來投資,想到的自然是我,我是他唯一的兒子,他派我來調查調查,而我呢,居然也干得頭頭是道,真是好笑。
我有什麼好處?,
我唯一的好處是懂得投胎,我老子有錢,不是那種有幾個錢的人,而是真有錢。他的錢也不是苦賺來的,他運氣也好,祖父也有錢,咱們家沒暴發味道。我父親從來不花三十多萬港幣去捧一個歌女,三十萬買一對花瓶倒是常有的事,他也集郵,集的是中國古郵票,一大本子。
我是個頂普通的獨生子,十八歲時開費拉里地通那。香港那些子的趣味低級,一部E型已經叫她們如痴如醉,那里懂什麼通那,我著實清靜了一輩子。
後來,後來就溜到英國去了,讀書倒用功,自然,十年前生活程度那麼低,我一個月的零用是兩百鎊,暑假到處跑。唉,那些日子。我有什麼好處,不過是老子有錢,于是乎我這一生簡直活得像絲像緞像花。
據說來了台北,不找女朋友,沒地方可去。
我借了一部車,開到陽明山,陽明山是美麗的,一個人踱了很久,忽然寂寞起來。
我來得不是時候,應該春天來,冰涼的,又舒服,現在炎暑,灰塵大,怎麼透得過氣來,只好回酒店淋浴休息,老了,我想。玩都玩不動了。
妻來了電話,我照例與孩子說幾句話,一歲的孩子居然也會叫「爸爸」了,我很開心。
聲音里有倦意,妻听得出。
秦安慰我,「台北是好地方,該去的地方你都得去,他們那些做生意的人懂什麼?爭玩女人,我介紹你去故宮博物館,包你走進去就出不來。」
我問︰「你怎麼知道我沒玩女人?」
「得了,家明,你那德性,那種女人,你看得上眼?我還不明白你的?你要挑好的,挑到更好的,就扔了我,找那個更好的去了,我就擔心那麼一天。家明,人家都說你是不玩的男人,我知道你是驕傲……不提了,早點睡,辦完事回來。」
知夫莫若妻。
我住在圓山,第一流的酒店。
每天晚上在酒店吃飯,西菜也做得好,布置十分堂皇,卻又不俗,一個女人坐在那里彈鋼琴,是那首不了情。我天天坐在那里吃飯,她天天彈不了情。
台北的夜色甚靜,我老想著第二天該辦的事。
彈鋼琴人女人走過來問我︰「一個人?」
「妻子在香港。」我說。
她笑笑,走開了。
妻子最近很像一個主婦,除了手上那顆三克拉的梨型完美鑽,叫人受不了,那是媽媽給的,與我無關。她什麼都改了,連劍擊會都不去了,單單不肯月兌那只鑽戒,女人是女人,是女人。
我悶。
在家也悶,但到底有一大堆說話的人,不管你愛不愛听,他們總是絮絮的說著。
到了第十二天,生意談得差不多了。
我看到了她。
她穿一件芝士布米色淡綠的襯衫,一條扎染黑底帶綠的長裙,瘦瘦的,那胸部卻長得好,顯得腰更細。看,我早說了,我是個的男人,她的臉有點特殊的憔悴與靜默,仿佛是與生俱來的,美麗的一張臉,毫無做作化妝的臉,只有一抹深紅的唇膏,配著白皮膚,黑頭發,有一種悲愴的味道。
中國女人的臉缺乏表情,頂多掛個甜甜的笑,笑久了,她們膩了,看的人也膩了,難得有一張特殊的臉。
她的臉不該在台北出現。
她一個人坐在我隔壁桌子吃飯,吃得考究,吃完簽一個字,正眼也不瞧我,就走了。
飯廳里只有我與她幾桌人。
據說我是個算得上漂亮的男人,她卻不看我,算了。
又過一日。
侍役與她低聲說話,侍役走後,領班來了,領班與她細聲說話,她鐵青著臉,訴說了幾句。我略略的听到幾個字︰「……我管他是劉什麼人,他來到了我的地方,我就管他,他再鬧,給我轟出去,叫派出所!」
我心想,好厲害的女人,誰得罪了她?好大的口氣。
等眾人都走了,我跟侍者說︰「請那位小姐過來坐一下。」
侍者變色,偷偷看了她一眼,「先生……」
我塞去一張百圓台幣。
「先生以為她是誰?」侍者不敢要錢,尷尬的笑。
「唱歌的?」我問。
「先生,她是咱們的副總經理啊。」
我一呆,馬上收回鈔票,隨機應變,「那麼我過去,請你代我說一聲。」
侍者還是為難,大概這女的脾氣不佳。我只好考慮—會兒。是的,她好看,她動人,她年輕,她顯然只能干,副總經理——別像我就好了——酒店是她老子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