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么美丽的一个女人。”他们赞叹,“家明真交了好运了,摔都摔不掉。”
我不出声,只是笑,他们懂什么。我到附近的小店去买了面包、牛油,就回阁楼了。只见一张收条在桌子上,茶杯都洗过了,放在厨房里。
我耸耸肩,在外国,房东也帮房客理理东西的。
就这样量我住了下来。每个礼拜我准期的把房租交去,放在她的信箱里。我不是每天见得到张太太的,天天要上学。晚上有时候放学,可以闻到她烧的菜很香,不过我总不打搅她,多数自己弄点罐头、啃啃面包算数,这样过了一秋。
宝课开始紧,忙得不亦乐乎,常常做到半夜。有时候会放下笔,拿起吉他,弹那首“你是我生命中的太阳”,我很喜欢这首歌,有时候也弹别的,总之可以松弛一下便好。
张太太有一条锁匙,她趁我在学校,每个礼拜上来替我换被单,替我把一星期来的脏东西收拾干净,常常使我不好意思。有一个黄昏,天早暗下来了,她独自买东西回来,我在楼上的窗口看到她。也许那班洋同学是对的,她真是个好看的女人。
张先生不常出现,他是一个很胖很油腻的人,开着一部车子,很名贵的平治四五O,不常常回来,据说是开中国餐馆的,很赚了一点钱,我不明白,张太太是怎么嫁给他的,两个人仿佛拉不上关系。
只有一次,在城里见到了张先生,可是不与张大大在一起!他身边夹个很俗的洋婆子,我知道他也看见我了,一壁就避开,不知道为川么,我却气得很,气了很久。当然没有告诉任何人。
圣诞来的时候!我去百货公司买了一瓶香水,是“蒂婀拉玛”,一安士的,这是送给张太太的。下雪了,我骑着脚踏车回家,一路上风很紧,我把绒线帽与长围巾拉得很牢,口袋里放着一样包扎精致的礼物。
到了家,楼下的灯亮着,门口三个洗得晶亮的空牛女乃瓶子。我想,标准的英国生活,是什么令中国人留在外国不肯回家呢?
我按了门铃。
她的狗又鸣呜的向了几声,她的脚步响了起来。
然后门被打开了。
“家明,进来。”她说。
她的脸红扑扑的,正在做饺子还是馄饨?也看不清楚。我月兑了帽子、手套。
“请近,请坐。”她说:“我跟你倒茶去。有事吗?家里都好吧?我跟你倒杯茶。”
我坐下了,她擦干了手,替我倒了一杯茶。龙井茶呢!三片头的!是雀舌,不是旗枪。张先生不在。炉子里融融的烧着大。圣诞节了,刚才与同学们喝了几品月兑的啤酒,现在尽想去洗手间。冷得很,现在才暖和了,我搓搓手,顺便把那瓶香水拿出来放下。
“送你的,张太太,圣诞了,谢谢你。”我说。
她很诧异,眼睛睁得大大的,眼睛很亮。
忽然之间我觉得很难为情,活月兑月兑像个十八岁的孩子,尽做傻事,我吱唔一下!便逃回阁楼去了。
我洗了脸洗了澡,拿出我的电吉他,开始弹:“你是我生命中的阳光,你是我眼裹的苹果,啊!你真是我的阳光——”
有敲门的声音,我去打开门了,是张太大,她捧着一大碗食物。
她大方的说:“你一整个秋天就是啃面包,今天圣诞,吃碗饺子吧。”然后笑了笑,“谢谢你的礼物。”
我连忙接过碗,“张太太,进来坐一会儿。”
她进来了。脚上穿着双绣花拖鞋,露着纤细的足踝——也不怕冷的。拖鞋是白缎绣红花,一只蝙蝠,一个福字,鞋头已经踢破了一角,露出里面的衬里来。
她进来把大碗放下,原来又另留了小碗调羹。
我笑了,我真是连碗也没有一只,罐头阳是在杯子里喝的。我老实不客气的全吃光了,然后跟自己说:“圣诞快乐。”
张太太指着结他说:“你一直弹这个?”
“是的。”我说:“没吵你吧。”
“这么多东西,难怪宿舍房间放不下。”她笑。
我也笑,后来我就问:“张太太是北方人?”“几时来英国的?”“打不打算回去?”“饭店
生意好吗?”“习惯英国?”“喜欢这里的天气?”
然后她告诉我,她是一个硕士。念管理科学的。
我吓一跳,然后又镇静下来,我不明白的事很多,可是最最不明白的,是她怎么会嫁给张某这种人。
我拨着结他弦。
她问:“你父母笼你吗?”
我答:“宠我就不会让我充军六年了。”
“你不回家?”她问我。
“两年一次,另外一年去欧洲。”
“都逛遍了?”她问。
“只喜欢巴黎。”我说:“你呢?”
“都一样啦。”她说。
然后我们谈论起画来,我非常吃惊,她学识这么丰富,叫她为我洗被单洗茶杯的,简直是罪
饼,我张大了嘴巴。她反而觉得我不该念工科,好象我对美术也很喜欢。
我说:“可是你知道我父亲,他卅年前是剑桥圣三一院的,非要把我们几兄弟也弄进去不可,他有这毛病。”
张太太笑了。她这么自然,穿着毛衣,一条长裤,这么自在,跟她是什么都可以谈的,可以相信她的。她不是长舌妇!她是一个有智能的女人。她是可靠的,温暖的,屋子里她一进来,就完全不一样,仿佛阁楼给照亮了,她就是这么一个女人。正像我的洋同学一样,此刻我认为她非常的美丽。
“来,”我说:“我弹给你听。”
我把扩音器的声音扭大了!正式的自弹自唱的一次,又一次,又一次。因为两个礼拜的假,我是非常轻松的,难得有个这么好的听众。弹完了我又打鼓给她听,是一首独奏,叫“魔鬼跳舞”。
奏完之后我熟练的收了鼓棒,问:“怎么样?”
“好极了。”她说:“当心功课。”
我笑,“我功课是很好的,即使没有多大的兴趣,还是做得好好的。这是咱们中国人容忍的美德。”
她忽然一呆,然后是一个微笑漾了开来。
我问:“你冷了?”
“没有。”她说:“晚了,你该睡了。圣诞节,我还以为你们年轻人一定有节目呢。”
“什么节目!不外是跳舞,趁机会跟女孩子搂搂抱抱的,我不爱这一套。”
她看我一眼,“好啦,睡啦!”
我还是笑了!这女人,她一辈子把我当孩子了。
“谢谢你。”我说:“那点心好极了。”
“你有兴趣可以常常下来吃的。”她说。
我问:“怎么念管理科学,也会包饺子呢?”
她笑,“咦,你刚才不是说,这是中国人的美德吗?即使没有太大的兴趣,还是把那件工作做得好好的。”
我一呆!她已经下去了。
饼了很久我才关门。阁楼里有点“蒂婀拉玛”的香味。我很快乐的睡看了。
在假期里,除了做功课,我帮张太太绕毛线。看她画国画,跟她练书法,与她把狗儿牵出去跑路。还跟她做拉面,包饺子。
我从来没有过过这么活泼的假期,把原先要去瑞士的计划拋在脑后,天天跟她在一起说说笑笑的过时光。
她会说:“嗳嗳,‘方’字要写好,是自己的姓呢,你别胡来!我这支笔可是二等的狼毫,这砚台也是好货!”
等我把一个‘方’字练得端端正正了,我还是没弄明白,她是怎么样嫁给张某的。
我们还替玫瑰接枝呢,她明年想要粉花镶黄边的“匹其的里”种,我们坐在泥地里,戴着橡皮手套弄半天,不知道明年如何。
她有时问我:“这手套、帽子!仿佛是手织的呢。”她很细心。我说是,是一个小女孩子织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