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迟疑一刻。
她很干脆,“你现在走,还是用早餐?”
啊!把我当嫖客?我也不是女人送上门来就一定要的。我跟她来这里是因为我喜欢她。
我赌气地,“早餐。”
“OK。”她说。
她是这样处变不惊,抓起床头的白色大毛巾,往身上一裹,便起了床。
“你可以淋浴。”她说着开房门走出去。
这倒也好,证明香港社会的进步,已经直追欧美拍摄的电影境界。
我起床,看到她昨夜月兑下来的衣服。金色凉鞋,青莲色麻布衣裙,浅紫色内衣裤,她有非常太阳棕的皮肤,比基尼泳衣遮住的部位却是又白又腻。肯把这么白的皮肤哂黑,女人真是不可思议。
我痛痛快快的淋浴。
她浴室放着滴露药皂,非常清香。
这是她的公寓?
避它呢!以后不会再来了吧?
在莲蓬头水声“哗哗”之下,我觉得惋惜。
初秋淡淡的太阳。雪白整洁的浴间,滴露肥皂。
这个女子是陌生的。
她在早上的眼睛闪亮如寒星,很年轻,很好看。
我擦干身子,照着镜子梳洗,然后穿上衬衫裤子。
十点正。
我闻到煎蛋的香味。
她敲敲房门,在外面说:“早点做好了。”
我打开房门,她已经换上短裤T恤,头发洗过,湿湿地束在脑后。
“请坐。”她自己坐下来。
早点有烤面包、果酱、牛油、煎蛋烟肉、橘子汁、咖啡。
我老实不客气吃起来。
她很沉默,神色自若。
食物的香味带来更重的内疚,我欠她良多。
客厅虽小,但布置得十分雅致,有一幅中国字,上面写着“如此星辰非昨夜,为谁风露立中宵。”
咖啡香得离谱。
哦,初秋的一个星期天早晨。我在一个陌生女子的家中醒来。
“谢谢你的早餐。”我说。
“不客气。”她淡淡的说。
“这是你的家?”我问。
“是。”她简单的答。
我用手背擦擦鼻子,“你不应该把陌生人带回家来,你看过LookingForMr.Goodbar这本书?”
“看过。”声音还是很平静。
“那么,你还把我带回来?书中那个女郎就是这样被杀害的。”
“她自己不好,事后马上叫男伴滚蛋,我可没有叫你马上走,我让你睡到天亮,并且一起吃早餐。”她很镇静。
我有点啼笑皆非。
我强调说:“你这样做太危险了。”
“我知道。”
我迟疑片刻,又问:“你常常这样做?”
她抬起头,眼睛先狡黠的笑起来,脸上不动声色。
必我什么事?我吃完早餐就要走的。
我为自己辩护:“你要爱护自己,倒不是我多事。”
“谢谢你的关心。”她说。
语气里不是没有讽嘲的。
棒壁有人弹琴,柴可夫斯基钢琴协奏曲第五号C大调。连绵不尽地弹下去。
这个白色、小小的客厅。泰丝坐垫,莲花图案下一对鸳鸯,在AvantGarde买的,种种小事证明她不是那种女人。
我转过头来。“为什么把我带回家里?”
“我很寂寞。”她说。
“寂寞也不能这样做。”我说。
“我想我应该寻欢作乐。”她说:“我的头发还是黑的,皱纹尚未爬出来。生活太令我疲倦。”
“你还很年轻。”我指正她。
“我失去一份舒适的工作,我的男朋友娶了别的女人做老婆,我总也得娱乐一下吧?”
“你快乐吗?”
“至少这证明我还是一个可人的女子,有男人肯陪我睡觉。”
我沉默一会儿。
她的脸有点轫强的孩子气,可是对我仍然很客气礼貌,声音带种不在乎,像在诉说别人的故事。
她收拾桌上的碟子。
我说:“我帮你洗。”
“OK。”她说:“谢谢。”
“你一个人住?”
“是。”她答。
我洗一只她抹一只。
“你失业之前做什么工作?”
“图书馆管理员。”
“你是被开除的?”
“不,我辞职。”
“为什么?”我诧异。
“因为我男朋友在同一所大学做助教。”
“你很爱他?”我问。
“是的。”她笑一笑,忽然露出温柔的神色。
我有一丝妒忌,就没有女于为我倾倒,念我不忘。
“不要太容易被男人得到。”我说。
她看我一眼,“男人。妇解运动再成功也没用。女人做了港督,男人们也还是希望娶个处女做太太。”
我很尴尬。
“告诉我,如果男人乐意到处睡,又怎么可能有那么多处女留在世上呢?”她似乎是很认真的。
“我并不在乎妻子是否处女。”我洗完最后一只喋子,抹干手。
“你在乎什么?”她问。
“我如何与她心灵交通。”我说。
“你要读早报吗?”她问我。
“我认为你大胆透顶。当然,昨夜你是有点酒意了。”
“这是早报。”
“我不要早报。”我问:“你是九点钟到那个舞会的?”
“我不记得。”她说:“七八点钟。我本来不想去,后来因为电视上没有好节目,所以去了。”
“我在那里是因为主人与我是旧同学。”
她问:“你何以为生?”
“我是个牙医,在公立医院任职。”
“牙医也好算医生?”她问。
“你有牙痛时就会承认我是医生。”我眨眨眼。
“你可是大坏蛋?”她问。
“我是的,昨夜我不是证明了?”
我以为她会脸红,但是她没有。
“找一个男朋友,”我说:“恋爱,不要放弃。”
“很不容易。”
“找一份工作,从头开始。”我说。
“不容易。”
“那么振作一点。”
“当然我是很振作的,”她说:“你看不出来?”
我沉默一会儿。
她看着我。
“我要走了。”
“OK。”她说。她很喜欢说OK。
我看着她的面孔。我说:“谢谢一切。”
“你是受欢迎的。”她说:“我们两个都享受了。”
我吃惊于她的答案,并且感动。
“下午你打算做什么?”我问。
“我不知道。”她说。
“你有没有看过一部电影,叫做JohnandMary?”
“有,故事与你我两人之间的事差不多。”
“真没想到香港也有这种事。”我干笑一声。
她牵动一下嘴角,不响。
“我要走了。”
“OK。”她又说。
“这公寓很舒服。”我说:“布置得很好。”
“谢谢你。”
“其他的男人说些什么?他们是否起床就走?”我问。
她答:“不,他们起床后送我钻戒或玫瑰,并且向我求婚,婚后我们同住在白色堡垒中,从此快乐地生活下去。”她的圆眼睛很平静。
“对不起。”我终于站起来。
她替我打开门。
“再见。”我说。
“再见。”她说。
我想我真的要走了。
我眼睛接触到她尺码适中的胸脯,纤小的腰围,修长的腿。
她沉默着等我踏出大门。
“再见。”我说。
我终于踏出大门,她关上门。
我在门外站着,终于离去,我记熟了门牌。
初秋。
凉意。
一个星期天。
胃很舒服,一个陌生女子做的丰富早餐填饱着胃。
我连她的名字也忘了问。
她叫什么?
我不能就此踏出她的屋子,一辈子也不见她。
她的电话放在什么地方?我甚至没有记下她的电话号码。我溜答在街上,心中充满这个女人。
她柔软的手臂。昨夜我告诉她。“有一阵子我认得一个女郎,她的手臂上有玫瑰的纹身。”
“是外国女郎吗?”她问。
“噢是的。”我说:“金发,金色汗毛,手臂上一朵一寸大的玫瑰,细致得很。”
“她干什么的?”
“医科学生。”
“有大胸脯?”
“是。三十七寸半C。”
她笑,指指自己的胸,“当然你知道这只是三十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