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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夜不 第7頁

作者︰亦舒

我遲疑一刻。

她很干脆,「你現在走,還是用早餐?」

啊!把我當嫖客?我也不是女人送上門來就一定要的。我跟她來這里是因為我喜歡她。

我賭氣地,「早餐。」

「OK。」她說。

她是這樣處變不驚,抓起床頭的白色大毛巾,往身上一裹,便起了床。

「你可以淋浴。」她說著開房門走出去。

這倒也好,證明香港社會的進步,已經直追歐美拍攝的電影境界。

我起床,看到她昨夜月兌下來的衣服。金色涼鞋,青蓮色麻布衣裙,淺紫色內衣褲,她有非常太陽棕的皮膚,比基尼泳衣遮住的部位卻是又白又膩。肯把這麼白的皮膚哂黑,女人真是不可思議。

我痛痛快快的淋浴。

她浴室放著滴露藥皂,非常清香。

這是她的公寓?

避它呢!以後不會再來了吧?

在蓮蓬頭水聲「嘩嘩」之下,我覺得惋惜。

初秋淡淡的太陽。雪白整潔的浴間,滴露肥皂。

這個女子是陌生的。

她在早上的眼楮閃亮如寒星,很年輕,很好看。

我擦干身子,照著鏡子梳洗,然後穿上襯衫褲子。

十點正。

我聞到煎蛋的香味。

她敲敲房門,在外面說︰「早點做好了。」

我打開房門,她已經換上短褲T恤,頭發洗過,濕濕地束在腦後。

「請坐。」她自己坐下來。

早點有烤面包、果醬、牛油、煎蛋煙肉、橘子汁、咖啡。

我老實不客氣吃起來。

她很沉默,神色自若。

食物的香味帶來更重的內疚,我欠她良多。

客廳雖小,但布置得十分雅致,有一幅中國字,上面寫著「如此星辰非昨夜,為誰風露立中宵。」

咖啡香得離譜。

哦,初秋的一個星期天早晨。我在一個陌生女子的家中醒來。

「謝謝你的早餐。」我說。

「不客氣。」她淡淡的說。

「這是你的家?」我問。

「是。」她簡單的答。

我用手背擦擦鼻子,「你不應該把陌生人帶回家來,你看過LookingForMr.Goodbar這本書?」

「看過。」聲音還是很平靜。

「那麼,你還把我帶回來?書中那個女郎就是這樣被殺害的。」

「她自己不好,事後馬上叫男伴滾蛋,我可沒有叫你馬上走,我讓你睡到天亮,並且一起吃早餐。」她很鎮靜。

我有點啼笑皆非。

我強調說︰「你這樣做太危險了。」

「我知道。」

我遲疑片刻,又問︰「你常常這樣做?」

她抬起頭,眼楮先狡黠的笑起來,臉上不動聲色。

必我什麼事?我吃完早餐就要走的。

我為自己辯護︰「你要愛護自己,倒不是我多事。」

「謝謝你的關心。」她說。

語氣里不是沒有諷嘲的。

棒壁有人彈琴,柴可夫斯基鋼琴協奏曲第五號C大調。連綿不盡地彈下去。

這個白色、小小的客廳。泰絲坐墊,蓮花圖案下一對鴛鴦,在AvantGarde買的,種種小事證明她不是那種女人。

我轉過頭來。「為什麼把我帶回家里?」

「我很寂寞。」她說。

「寂寞也不能這樣做。」我說。

「我想我應該尋歡作樂。」她說︰「我的頭發還是黑的,皺紋尚未爬出來。生活太令我疲倦。」

「你還很年輕。」我指正她。

「我失去一份舒適的工作,我的男朋友娶了別的女人做老婆,我總也得娛樂一下吧?」

「你快樂嗎?」

「至少這證明我還是一個可人的女子,有男人肯陪我睡覺。」

我沉默一會兒。

她的臉有點軔強的孩子氣,可是對我仍然很客氣禮貌,聲音帶種不在乎,像在訴說別人的故事。

她收拾桌上的碟子。

我說︰「我幫你洗。」

「OK。」她說︰「謝謝。」

「你一個人住?」

「是。」她答。

我洗一只她抹一只。

「你失業之前做什麼工作?」

「圖書館管理員。」

「你是被開除的?」

「不,我辭職。」

「為什麼?」我詫異。

「因為我男朋友在同一所大學做助教。」

「你很愛他?」我問。

「是的。」她笑一笑,忽然露出溫柔的神色。

我有一絲妒忌,就沒有女于為我傾倒,念我不忘。

「不要太容易被男人得到。」我說。

她看我一眼,「男人。婦解運動再成功也沒用。女人做了港督,男人們也還是希望娶個處女做太太。」

我很尷尬。

「告訴我,如果男人樂意到處睡,又怎麼可能有那麼多處女留在世上呢?」她似乎是很認真的。

「我並不在乎妻子是否處女。」我洗完最後一只喋子,抹干手。

「你在乎什麼?」她問。

「我如何與她心靈交通。」我說。

「你要讀早報嗎?」她問我。

「我認為你大膽透頂。當然,昨夜你是有點酒意了。」

「這是早報。」

「我不要早報。」我問︰「你是九點鐘到那個舞會的?」

「我不記得。」她說︰「七八點鐘。我本來不想去,後來因為電視上沒有好節目,所以去了。」

「我在那里是因為主人與我是舊同學。」

她問︰「你何以為生?」

「我是個牙醫,在公立醫院任職。」

「牙醫也好算醫生?」她問。

「你有牙痛時就會承認我是醫生。」我眨眨眼。

「你可是大壞蛋?」她問。

「我是的,昨夜我不是證明了?」

我以為她會臉紅,但是她沒有。

「找一個男朋友,」我說︰「戀愛,不要放棄。」

「很不容易。」

「找一份工作,從頭開始。」我說。

「不容易。」

「那麼振作一點。」

「當然我是很振作的,」她說︰「你看不出來?」

我沉默一會兒。

她看著我。

「我要走了。」

「OK。」她說。她很喜歡說OK。

我看著她的面孔。我說︰「謝謝一切。」

「你是受歡迎的。」她說︰「我們兩個都享受了。」

我吃驚于她的答案,並且感動。

「下午你打算做什麼?」我問。

「我不知道。」她說。

「你有沒有看過一部電影,叫做JohnandMary?」

「有,故事與你我兩人之間的事差不多。」

「真沒想到香港也有這種事。」我干笑一聲。

她牽動一下嘴角,不響。

「我要走了。」

「OK。」她又說。

「這公寓很舒服。」我說︰「布置得很好。」

「謝謝你。」

「其他的男人說些什麼?他們是否起床就走?」我問。

她答︰「不,他們起床後送我鑽戒或玫瑰,並且向我求婚,婚後我們同住在白色堡壘中,從此快樂地生活下去。」她的圓眼楮很平靜。

「對不起。」我終于站起來。

她替我打開門。

「再見。」我說。

「再見。」她說。

我想我真的要走了。

我眼楮接觸到她尺碼適中的胸脯,縴小的腰圍,修長的腿。

她沉默著等我踏出大門。

「再見。」我說。

我終于踏出大門,她關上門。

我在門外站著,終于離去,我記熟了門牌。

初秋。

涼意。

一個星期天。

胃很舒服,一個陌生女子做的豐富早餐填飽著胃。

我連她的名字也忘了問。

她叫什麼?

我不能就此踏出她的屋子,一輩子也不見她。

她的電話放在什麼地方?我甚至沒有記下她的電話號碼。我溜答在街上,心中充滿這個女人。

她柔軟的手臂。昨夜我告訴她。「有一陣子我認得一個女郎,她的手臂上有玫瑰的紋身。」

「是外國女郎嗎?」她問。

「噢是的。」我說︰「金發,金色汗毛,手臂上一朵一寸大的玫瑰,細致得很。」

「她干什麼的?」

「醫科學生。」

「有大胸脯?」

「是。三十七寸半C。」

她笑,指指自己的胸,「當然你知道這只是三十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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