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是這麼富有幽默感。
在街上想起,不禁微笑起來。
有趣的女郎。從沒認識比她更懂得說笑的女孩子。
回到家,鐘點女工正在清理我的「住宅」。我靠在沙發中,點起一支香煙,慢慢的吸。
星期天的下午,用來思念一個女人。沒有更好的用途了。
我們在一個派對里認識,她有幾分酒意,很微笑地很溫和地坐在沙發的一角,我們開始攀談,提到張愛玲的小說。她說她更喜歡魯迅的小說。她喜歡短篇小說。人生也短。
然後我們溜到外面去散步,去小鮑園中,我們在石凳上坐了很久,情侶們擁抱著,我們卻坐得規規矩矩,一路看星空,然後散步。
她詫異地問︰「看這些男男女女,何必在公眾場所親熱?」
我說︰「很多人家里太擠迫,你知道,不能做這樣的事。」
她朝(目夾)(目夾)眼楮。「我一個人住。」她說。
像她這樣的女子,在香港不多呢。即使在外國,也不容易找到。女人太小器、太多疑、太猜忌、太缺乏安全感、太緊張、太自私、太依賴、太脆弱、太結黨。女人最大的錯誤是不肯把性視為單純的享樂──她跟你睡是因為她愛你,因為男人永遠欠女人一大筆債。
但是她說︰「我們兩個都很享受。」
我把擱著的腳換一個姿勢。
媽媽會怎麼想,尖叫起來吧,淌眼淚吧,呵,兒子竟留戀于人盡可夫的女人。然而與女人上床並不是做她的丈夫,上床只不過是雙方愉快,做別人丈夫要付出感情與責任。中國人從來沒有把這種關系搞清楚過。
我奇怪她是否有父母,他們又住在哪里,他們又想些什麼?
我們如果演變成朋友……呵,多麼大膽的設想。
我在沙發上睡著了,女工的吸塵機「胡胡」作晌,變成我夢中的配樂。
我一個人醒來,喝啤酒,看「神奇女俠新傳」。我緊張,手心冒汗,每次看這種片集都是投入的,我有點傻,我喜歡神奇女俠,因為她美麗。
我喝了半打啤酒,明天早上一定有宿酒味。
大不了星期一到醫院,整天用口罩,牙醫總是要用口罩的。
我躺在床上,伸手出去,踫不到她柔軟的手臂。這手臂不是任何一個女人的手臂。
我想念她。
我有過女人,很多女人,沒有一個值得我思念又想念。
我知道一起床就該走。不該留在白色的小客廳里吃早餐。不該與她交談。心靈上的交流稍遲定會成為烙痕,的享樂則容易遺忘。
我到醫院,一早補好七只牙齒,拔掉十只。
中午吃膳堂淡出鳥來的飯菜。午飯後我抽空跑到皇後花店。
「有玫瑰?」
「三塊錢一朵。」
「兩打。」
我把地址與鈔票同時交出去。
「馬上送去。」
下午拔掉六只牙,補三只,照四張X光片。
中國人不喜歡看牙醫。六個月檢查一次?開玩笑。洞爛得比牙齒大也不來,除非痛得滾在地上。
有一次我幾乎愛上一個按時來看牙醫的女孩子。但是她太年輕──雖然她的牙齒十全十美,她只有十二歲。
下班。
花該送到了吧。或者她不在家,花便擱在門口,等她回去已經枯謝,或者被鄰居揀到,插在奇奇怪怪的花瓶里。
我從來不送花,事情總得有個第一次──她收到花沒有?
一個沖動而沒有經驗的小子,她會想。或者每個周日她都與陌生男子早餐,在周一收一束花。
我為什麼在想像如此多事情?為什麼我不能讓她的影子由時間磨滅,對于一個這樣萍水相逢的女子,只需要兩天,或是三天。
所以我在干什麼?
在馬路上閑蕩,有人在我肩上用力一拍。
「嗨,醫生,這麼悠閑?」
我抬頭,在中環一天之內你會踫到三十個熟人,這是我的一個中學同學,後來念了香港大學的文科。
「嗨,老友。」我說。
「無聊?在香港一個年輕的醫師不應無聊。」他笑。
「牙醫也能算醫生?」我反問。
「申請入英籍還得需要你幫忙呢。」他說。
「要去喝一杯啤酒?」我問。
「好,哪里?」
「我知道一個地方!劉伶巴。」
「這又不是冷門地方。」他笑著搭著我的膊頭。「走吧。」
士隱便笑一聲走吧(如聞如見),將道人肩上褡褳搶了過來。竟不回家,同了瘋道人飄飄而去。
我隨著同學快步走到劉伶巴。可惜喝完了酒我們也還是要走的,並不能老呆下去。
同學問︰「我去約兩個女孩子出來好不好?」
「隨便。」我聳聳肩。
「如果看得順眼,可以接下去吃飯看電影。」
而我喜歡劉伶巴,因為大酒店里的巴多數叫「金蓮花」、「金龍」,再雅不過是「摩羅街」,而此地叫「劉伶」。當然你知道誰是劉伶。
同學約的兩個女孩了來到,中環的典型寫字間女郎,化妝,尼龍縴維料子的衫裙,絲襪加露趾鞋,一只印有字母的皮包。當然我們約不到一流中環女郎,她們早已成為有錢有勢公子哥兒的私人秘書。
我向她們點點頭。
那幾分含羞答答有很多俗氣。
或者我應該向其他的中上級王老五看齊,跑到電視台去找個小明星約會。……
我覺得悶。
小白客廳不住的閃現。
我送的花,她收到沒有?
女郎甲說︰「……詩韻的衣服並不那麼好看……」
女郎乙︰「那只不過是因為你買不起──至少你那個時候買不起,所以你喜歡喬哀斯精品店,因為你現在可以到喬哀斯看看。當心你的工作,一丟掉恐怕你又會開始嫌喬哀斯不夠型了。」
她們不是像互相追咬的母狗的。
我要回到那間小客廳去。那里有真正的寧靜。
同學拍拍我的肩,「說話呀。」
我想了很久,我問︰「為什麼甲戌本的石頭記中白字那麼多?」
女郎甲乙齊齊向我瞪眼。
我站起來,「我去付賬,」我對同學歉意地說︰「我忽然地想起來,有病人在醫院里等著我拔牙。」
我逃出劉玲巴。
在街上取了車子,飛馳向我要去的地方。
我一定要見她,與她說話。
在外面旁徨無依的世界里,我再也找不到第二個她。
我沒有乘電梯,電梯太慢,乘客太多,我一口氣奔上樓梯。我有大多的話要跟她說,太多的話。
樓梯是回旋的,我奔得快,也轉呀轉了。
是的,我知道我不該忽然認真起來。
她不是「純潔」的好女孩子。
她距離白雪公主很遠。
她是很隨便的一個人,隨便把男人帶回家上床。
她的手臂柔軟,昨夜我躺在她的身邊,那張床只有三尺半,我們擠在一道,她整個人都柔軟,而且她很沉默,不多說不必要的話。
我喜歡她,這是為什麼?這是為什麼要按鈴?我喜歡那小小白色的客廳,喜她的早餐,喜歡。
如果她是隨便帶男人回家的女人,OK,我也好不了多少,我是隨便跟女人回家的男人。
我舉起了右手,長長的按門鈴,喘著氣。
我很慶幸自己沒有放棄,她一定在里面。
她走來把門打開。
「是我。」我說。
她恬靜的看著我,有點詫異,然後問︰「你忘了錢包?」
「不。」
「你忘了什麼?」
「你的名字。」
她笑。
「我可以再進來嗎?」我問。
她仰仰頭,長發震蕩,一種籃黑的顏色。
「我沒有事,我也很寂寞。如果你不介意,我們可以聊聊天。」
「你仔細考慮過?」她問︰「很明顯地我不是好女人。」
「你收到我的花?」
「收到。」
「那麼閉嘴,請我進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