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又笑一笑。雪白牙齒。魅力女郎。像這樣的女孩子,只要跑到外頭兜個圈……而她是說她寂寞。
我又回到她的屋子里面,恍若隔世,有種失而復得的感覺。
無線電已經扭開,在播流行歌曲。
──「毫無安全感,作為戀人,我們失敗了
鮑主與白色武士
只在童話中生活
筆事發生
打頭開始我們就如此讀到
但是現在在此是兩顆破碎的心
別讓我們如此分手……」
她什麼也不說,窗口米色的窗簾微微拂動,我相信床鋪已經整理好,作業已經過去。
「請坐。」她說。
白色沙發上有打開的武俠小說。「倚天屠龍記」。
「要喝什麼嗎?」她問。
她聲音有點低沉沙啞,很富魅力,孩子氣,自然。
「有礦泉水?」我問。
「有Perrier。」
「太好了。」我說。
「為什麼回來?」她在礦泉水加冰。
「我想回來。」
她微笑,「為什麼?」
「與你說話很高興,你很坦白,很有思想。」
「我只認識你一天。」她坐下,伸出長長的腿。
「我喜歡你。」
她仰起頭,「我的自信因你而恢復不少。你知道,在香港這種地方生活,簡直像搏殺,藝術是不能做得太明顯,最重要是自信。」她笑。
「你在什麼地方念的大學?」我問。
「倫敦。倫敦大學。」她說。
「自你的英國口音中听得出來。」我說。
「你有女朋友?」
「現在沒有。」
「呵。」
沉默。
「你叫什麼名字?」我問︰「你還沒說。」
「你呢?」她問。
「家明。」
「我叫玫瑰。玫瑰花的玫瑰。」
冬天
我不要再住宿舍了。自從中學到現在,寄宿已有五年光景,好不容易考上大學,且又是劍橋大學,我不高興住在宿舍里,多美多好的宿舍我也不要注,我要出去找一層房子。
怎麼樣的房子呢?我看了冬日的報紙,找了很多地方,都沒有看見合適的。不過至少住自己租的房子,可以有一點自由,可以隨時隨意帶朋友出入!可以把女人畫到處掛著,可以把房間弄得亂糟糟的,可以……做很多事情。我騎著腳踏車到處找房子。
整個劍橋都是綠的,花間柳旁有很多斜頂的紅磚屋。
分類廣告上說︰「征求中國籍年輕夫婦合租屋宇」,我看看地址,它說是牛津道七十號。在劍
橋有牛津,在牛津有劍橋,英國就是這麼的混人。
大概房東也是個中國人,這倒是很好的。
我找到了跟一般屋子沒什麼不同的紅磚屋,大門收拾得很漂亮,玫瑰盛放,那些紅磚一塊塊整齊的疊著,這間屋子大概還可以站五百年。
七十號,我按鈴。
腳踏車要看得牢,上回那一輛,就是這麼在朋友家門口一放,不見了。
一只狗嗚嗚的在里面叫,然後是主婦的腳步聲。
門打開了,一個中國女人,我很高興,馬上微笑,「有房子出租嗎?」我問。
那中國女人看看我,問︰「你要租房子?」
她一口的牛津音,卻住在劍橋。
「是的。」我快樂的說︰「我來租,可以進來嗎?」一面探頭探腦的看著屋子里面,可干淨,
可適合。
「請進。」那女子說︰「貴姓?」
「姓方。」
「哪里人?」她問。
「上海。」我說︰
「還會講上海話嗎?」她忽然微笑了,用上海話問。
我也笑,「這……會听一點。」
「像你們這種技了,哪里人都一樣,家鄉話早忘了。」
我說︰「我會說廣東話,貴姓?」
「我丈夫姓張。」
「張太太。」我稱呼她。
屋子非常的精致美觀,就像一切英國的屋子一樣,垂著白色的紗簾,明窗淨幾,因為是中國人,客廳裹倒著幾張字畫,我覺得這地方是非常適合我的,出租的一部份在什麼地方呢?
我說︰「張太大,我先去把腳踏車鎖好,然後煩你帶我看屋子。」
我回到門口,把車子結結實實的鎖好了。
張太太說︰「我出租的地方相富大,你才一個人,住不了那麼多地方的。」
「在哪里?」我問。
她向屋頂指了一指,「喏,是這個三樓,屋頂,完全獨立的,後面有小樓梯可以上去,你要走大門也行,兩邊都通,我們把房子買下來的時候,已經是裝修好了的,一個大房間、浴間、廚房。
房間很大,如果有一屏風,可以隔為一層一廳,所以我們想租給一雙夫婦。」
我見那尖尖的屋頂,就很喜歡,「帶我上去看看。」
她說︰「我拿鎖匙,請你等等。」
沒一刻她拿-鎖匙來。從後園子的樓梯上去,把一扇很小很漂亮的門打開了,里面是一個極大檢光亮的房間,一張大銅柱床,一張寫字台,還鋪著地氈呢,有一張搖椅,上面還堆著點毛線。除了斜窗之外,還有一張落地長窗、窗外有一個小陽台,剛剛容許一個人站著的。
我開心得怪叫起來!
從此以後沒有可怕的舍監了!
「我租!」我問︰「一個星期要多少錢?」
張太太看看我,坐在床沿,好象很為難。
「沒關系,你說好了。」我鼓勵她。
「本來我想一個禮拜租十八鎊的。」她說︰「可是你是一個孩子——」
我不響,孩子長孩子短的。
我說︰「租來做功課,我不要再住宿舍了,受不了啦,你放心,我一定不欠你房租。」
她笑了,「你在哪里念書啊?」
「諾,就是劍橋。」
「哪個學院啊?」
「聖三一學院。」
「啊,是工科。」她微笑。
「噯,入學證、學生證、護照,我都有啊!」我全抖了出來給她看,「瞧,絕不欠你房租,其實住宿舍也要十五鎊,真不貴。」
她笑了,側側頭,「這樣吧,我算你十五鎊好了。」
「真的?」
「真的!不過告訴你一聲,冬天蠻冷的。雪就積在屋頂上面。」她說︰「而且你要付電費,省一點,別把家里給的錢都花光了。」
我笑。你知道,女人是一模一樣的,給她一個機會,她就馬上教訓人,說兩車話。
「我下午就搬進來。」
「這麼快?」她微笑。
「噯,有幾個同學,他們還沒溜走,叫他們幫忙。」
「你幾歲了?」她忽然問。
我又笑了,「怎麼?我十八歲了。學生證護照都可以證明啊。」
「十八歲,」她也笑,「你自己煮飯?」她問。
「可以。」我說。
「不可以的時候,下來敲敲門,總餓不壞你。」
「謝謝張太太。」我一鞠躬。
下午搬進來的時候,裝了兩部車子,找了三個同學,都是外國人,常在一起打網球的。行李里大部仍是書、筆記、運動器材,還有三只吉他,一套鼓。搬了上樓,同學們都很羨慕,說我現在有個一「窩」了,我煮了茶,大家喝,又忙不及的插上了電吉他,彈了一首,同學們興致來了,索性一塊兒練了起來,連鼓都裝好了,我們練了一首「你是我生命中的陽光。」
洋小子問︰「你的陽光呢?」
我唱下去︰「你是我眼中的隻果……」
他們把我推倒在床上,我發覺被單床褥都是折的,換過了。我馬上簽了一張支票,四個禮拜的房租。
洋同學說︰「這麼大的床,家明,你必需立刻找六個女朋友。」
「去你的!」我笑,「好了!沒事了,可以走了,明天下午我請啤酒,在友誼酒吧。」
他們歡呼一聲,隨我下樓,我反正要交房租,張太太正在花園里剪玫瑰,她見了我們微
笑一下。我把支票給她,她收下了,說一會兒送收條上來。
洋小子們交頭接耳。
「說什麼?」我喝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