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克大道。"
我肃然起敬。
"你呢?"
"亚历山大酒店。"
"也不赖呀!"她微微颌首。
"我下了决心要纵坏自己。"
"为什么?"她略为讶异。
"因为女友结婚了,新郎不是我。"
"你看上去不似这么计较的人。"
"自尊心受创伤,面子上搁不下来!"我无奈的说,"倒不全为感情。"
"感情?"她嘲弄的说,"你倒说说看,世上有没有爱情?"
我诧异说,"你如果是我的读者,就当知道自一九七三年来,我的作品根本不算爱情小说。人的感情建筑在千丝万缕的社会关系上,什么叫爱情?"
她点点头,"这就是了。"
"现代人多么精明,感情能放能收,称得不到的为'失恋'——少开玩笑了,哪有那么多情种?"
因不熟的缘故,我不好意思说:男女之间上床玩,一方腻了,摔掉另一方,又说是失恋,别糟蹋这个'恋'字好不好。一于粗糙的人,连吃饭工作这种大前提还没做好,就巴巴的学谈恋爱,作出副柔肠千结的样子,明明是小电影版本,号称荡气回肠文艺制作,真恶心。
"感情是有的。"她说。
"有,绝对有。我连对一张老沙发都有感情。"
"那还不足够?"
"够了。"我说,"咱们活在一个真实的世界中。"
岸钞票的时候,她要请我,抢过了账单。
我严肃的说,"我是一个老式的男人,不允许女人请客。管她是否富甲一方,付账仍是男人的事。"
她一松手,账单到我手中。
她很感动的说,"如今这里的男人,实在不多了。"
我点点头,"越是降格的男人,越是批评女人乏女人味,女人对牢没有男人味的男人,又如何发挥女人味?"
"说到我心坎里去了。"
"没有安全感,怎么叫女人死心塌地的生孩子呢?又得上班又得理家务,还得十月怀胎……那还象人吗?"我叹息一声,"男人是越来越不像话了。"
"做你的妻子一定是很幸福的。"
"我没有妻子。"
"女朋友?"
我笑笑,不愿意回答。她简直象是在采访我哩。
饭后她邀请我,"许先生到舍下去坐坐如何?"
老实说,我有一个写作人的好奇心,我想见见她在福克大道的公寓房子。
我们坐她的车子前去。
她的驾驶技术劣等。
鲍寓是一等一的,女佣从香港带来,浆得笔挺的白衣黑裤,与素色的家具衬在一起,也就像是家俱之一。
我俯身在窗品处看车如流水马如龙。
这是个神秘的女人。
没有一个能干的男人,一个女人永远不会达到这个地步。
她可能会成为年薪三十万的高级职员,可能会生活得非常舒适,但她不可能成为福克大道的住客。
这个能干的男人可能是她的父亲、丈夫或男朋友。
我想,该丕该开口问呢?
也许应该等她先开口。
我在精致的客厅饮著茉莉香茶。天花板垂下一盏小小的古式水晶灯,琉璃坠上有些灰尘,春上去很含蓄,我伸手把玩璎珞。
"你来巴黎是游玩?"她又问。
"是的。"
"要回去的吧?"
"不得不如此。"我惆怅的说,"总要回去的。"
"留下来住久了,也不过如此。"
"也只有住久了的人,方有资格这么说吧!"我很礼貌。
"我在此地住了三年了。"
"哦!"
"丈夫逝世之后,我就住这里。"
我微微扬高一条眉,那么年轻就已经做了寡妇,几岁结的婚?对象是否一个老头子?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她笑。
好一个传奇人物。
"想什么?"我反问。
"我把答案给你吧。廿一岁结婚,五年后先夫去世,至今三年。"她感喟的说,"悲伤已经过去,精神也再度振作,可惜人去楼空,一切都与以前大大不同。"
"他身体一向不好?"
"好得很,他并不是老头子,只比我大六岁。月复中生了恶性肿瘤,不治,逝世。"
我默然。我估计错误。
"现在的生活,你可以看得出,华丽而寂寞。"
我说,"香港比较热闹,真的,你可以生活得比较丰富。"
"丰富?身边一大堆牛鬼蛇神算得上丰富?"她嘲弄说,"我领教过。一个人最终要面对的,不过是他自己。在那种闹哄哄的地方混,心灵更加空虚。"
"在巴黎,你有没有亲人?"
"没有。"她说,"但是年轻的女人不愁没有朋友。"
"任何肯出钱请客吃饭的人都不愁没有朋友。"我笑。
"你做人非常通达,这是我喜欢看你作品的原因。"她说,"我有一大堆朋友也都喜欢看你的作品。"
"谢谢。"
"我很欣赏你的才华。"
"谢谢。"
"感觉上我彷佛已经认识你良久了。"她说,"所以说话间不觉对你露出亲匿之情,请原谅我的冒昧。"
我到此才释然。"求之不得。"
真的不稀奇,一个读者如果看我的作品十馀年,对我的思路性格都一定有某种程度的了解,一旦见面,当然比对普通的初相识要亲近得多。
我太狷介。
"如果我会写小说就好了。"她说。
"并不是太难的事,一叠纸一枝笔,加上胡思乱想,习惯成自然之后,难以停下来。"
"有没有灵感这回事?"
"精神好心情好的时候,自然写得比较快一点。"
"没有灵感?"
"不大可靠。"我微笑着摇头,"主要是靠用功。"
"不是靠天才?"
我说,"如果别人问起来,我不会这么说,但见你问,坦白说一句,干艺术多多少少要靠一些天份。"
"天才加勤力?"
"正是。"我说,"缺一不可。没天份写三千年还似牛屎,不用功老是交不出作品。"
"通常你在什么地方写小说?"她又问。
"桌子上。"我说。
她笑了,知道把我问得倦了。
我告辞地说,"有空再来。"
我犹豫一刻,没有告诉她,过一日我要离开巴黎。
她认识我,我不认识她。她在明,我在暗,我不想与她混得太熟。
我下楼打道回酒店。
第二天夜里,我在房里看电视,电话打上来,说有人在楼下等我。
我连行李都收拾好了,准备明天离开旅馆租车驶往意大利境。
是谁呢?电话接机生说是一位小姐。
我马上有些分数,穿上外套下楼。
丙然是她。
"怎么来了?"
"刚刚经过,想也许你会在,便顺道来看你。"
"不,在剧院看莫里哀。"
"可好?"
"惨过做礼拜。闷死人。"
我笑。"我们出去散散步。"
来到亚历山大三世桥下,她道,"我有种感觉,巴黎是不会天黑的,直到深夜,仍然被霓虹光管映得彩霞满天。"
我不响。
她为什么来看我?有什么企图?
"你明天走?"
"是。"她一定是向酒店大堂查询过了。
"可不可以留下来?"她很大胆的问。
"留下来?"
"正是。"
为谁,为什么?为她?我没敢接口。
"为我留下来,可以吗?"
"我们才是泛泛之交。"我很讶异她的大胆。
"你不给机会,又怎知道事情不可能有进一步的发展?"她说,"况且你也承认,这世上已没有一见钟情的事。"
我沉吟。
她很悠然的等待我的答覆。
"我很欣赏你的才华。"她又说。
我不响。
"我身边有的是开销。"她加一句。
我微笑,"你这句话具侮辱性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