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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间

金环蚀 第10页

作者:亦舒

这将是我最大的难题。

怎么说服她?我是她生命中唯一的锚。

可怜的母亲,可怜的我。

从此我没有把女友再往家里带。

母亲生日,我竟忘记,开会至七点多,才疲倦地返家。

只见妈妈铁青面孔,坐在客厅中央生气。

我暗暗吃惊,不知为何原委。

母亲随即开始埋怨、诉苦、解释,一说说了三个钟头,我连领带都来不及解开!呆著脸坐在沙发上听她教训。她以为我与女友寻欢作乐,以致完全忘记这个重要日子。

我纳罕起来,妈妈一向不注重日子过节,从不庆祝,好几次连她自己都浑忘。

她是要打听我同女友走得怎么样啊,竟如此旁敲侧击,无理取闹,我啼笑皆非。

我没有辩驳,免得火上加油。

等她累了,走过去拍拍她肩膀,然后上床睡觉。

半夜听到母亲哭泣。

声音低微,却哀痛欲绝,听到这种哭声,觉得人生一点味道都没有。

母亲生命中唯一可靠的男性是我,而我总有一日要离她而去。

那是一个初冬的晚上,天亮得迟,我听她模黑起床梳洗上班。

上班,母亲上了一辈子的班,苦乐自知,从未曾有过靠山,从没有休息,山长水远,跋涉了去做足八小时,除非倒下来,从不休假。

随后我也起床出门。

天气转凉,气氛萧瑟,心情怀得不能再坏,母亲需要我,我需要自己的生活,看样子我必然要有所牺牲。

那日脸色灰绿,五官浮肿。

心情好,能令一个人年轻十年,心情不佳,看上去老十年。

再也不想去约会异性,每日下班,准时回家,过了三数个月,母亲与我也就相安无事。

女友来找我,很坦白大方平静地问我,为何疏远她。

我把理由告诉她。

她沉默许久,至为讶异,但她是一个受过教育的文明女性,她说她相信仍有孝子存在,是否愚孝,那是我的选择,不予置评。

同时她也肯定我们间往来不会有结果,不会有幸福,倒不如即时分手的好。

我送她到门口,她转过头来,还想说什么,结果还是省下了。

母亲也没有看到我的好脸色,我日日铁青著面孔进,铁青著面孔出。

大家这样不开心,不知为著什么,牺牲得毫无价值,加上公司调来一个爱无理取闹的上司,日日呼呼喝喝,不给伙计过好日子,情绪更坏得不能形容。

我开始下班喝上一两杯松弛神经。

渐渐喝得比较多,并且期待那杯酒。

才廿多岁,我叹息,去日苦多,几时才捱得到老。

母亲半夜老是起来咳嗽,同她去看医生,医生劝她退休。

多年来积劳成疾,建康早已崩溃,她浑身是病:支气管、胃、肝、肾、心脏都不大健全,严重贫血、神经衰弱。

遍途中,在车子里,母亲紧闭著双眼,忽然微笑,我正诧异,她却轻轻说:“当我年轻的时候,我亦是个标致的女郎。”

听了这两句表面平常底子辛酸的话,我鼻子发酸,眼泪几乎要冲出来。

我握紧母亲的手,这个潦倒半生的女人,我必须照顾她,除了我她还有谁呢。

一年后她去世。

没有公开发丧,没有刊计闻。

版了一星期的假,每夜去喝个烂醉!踉踉跄跄的离开酒吧,走到路灯边,开始靠牢灯柱呕吐,也不觉肉酸,吐完使用手擦擦嘴,活像路边流浪汉。

说来真是惭愧,母亲去世,我竟有些如释重负,多么不孝。

另一方面想,她这一生,有限温存,无限辛酸,活到八十岁那么长寿,也未必是福,徒然白熬日子。

不要说是她,有时连年轻的我都觉得不愿在床上爬起来!不想刷牙漱口再一次去面对现实,怕见太阳,怕那些做不完的工作,应付不完的人事,过不完的日子。

母亲早些安息,对她好,对我也好。

我索性坐在石阶上,哭泣起来。

让警察来赶我吧,我不在乎。

──啧啧啧。

我用手擦面孔,谁?我胸中灵光一闪。

“是不是你?”我大声叫,“请出来安慰我,我需要你!”

──我就在你身后。

我转头。

抬不起的头终于抬起,再不避嫌疑,伸手过去紧紧握住她的手。

她成熟了,长发挽在脑后,下巴比从前较尖,身上雨衣改了长时髦的款式,秀丽如昔。

她的手温暖如玉。

──为何时时悲伤?

“也不过数年一次而已。”

──一生一次也已大多。

“但太阳从来未曾照在我身上。”

──是吗?太阳什么地方去了?

“日蚀。”我赌气地回答她的笑。

──不可能,顶多是金环蚀罢了,你可以看到太阳,太阳也见得到你,只不过边缘部份被阴影遮住,人生就是这样。

“可是我痛苦。”

──痛苦塑造性格。

我笑出来,真说不过她,但是我愿意输。

──好好地走完这条路,你还没有开始呢。

“我知道。”

──这才乖。

“让我问你几个问题。”

──我不一定回答。

“你会不会老?等我五十岁见到你的时侯,你会不会白发萧萧?”

──你不会再见我,你不再需要我。

“胡说。”

──你应当庆幸才是,我只在因苦的时刻出现,以后你都不会再有再会见我。

我把她的手贴在脸夸,留恋而固执地不肯放手。

──你会与女友重逢,组织家庭,养育孩子,你的生活会过得很幸福。

“谢谢你。”

──谢我?谢你自己。

“糖呢?”我问:“你欠我一粒糖。”

──没有糖,成年人哪里还吃糖。

她一直微笑,笑容使我心旷神怡,就像看著春风吹皱一池微波。

──再见。

“不不不,你不要走。”

她把手缩回。

我身后有人吆喝:“喂那醉汉,还不回家?”

警察在干涉我游荡。

她就在我一分神间消失。

我又恢复了信心及正常生活。

饼数日,再约女友出来见面,她真是个深明大理的好女子,一句埋怨都没有,只表示能见到我真高兴,这时才发觉,她对我的感情有多深。

我们倾诉过去那段日子的大事琐事。

她更成熟更明理,我爱慕她,愿她成为我孩子的母亲。

说也奇怪,她的七分睑真像一个人,不过我不会告诉她,我只默默欣赏。

我们中间再也没有障碍,几个月后,便决定结婚。

一切都在预言中,一切都没有令我失望,生活终于不再令我伤心,给我应得的报酬。

我在公司升了职,妻生下孩子,继续工作,孩子精乖伶例,妻对我爱护敬重,我尝到人生甜实的光明面。

一日做梦,见到母亲,她脸上孤苦的表情已经消失,一睑和详,正与我孩子玩。

醒来呆半晌,甚觉宽慰。

孩子扑到我床上,同我说:“昨夜我见到女乃女乃,我与女乃女乃玩。

我呆住了。这一切到底是真是幻,而绿衣女,你又在何方,唉,真不知道这个故事!有谁会得相信,我甚至不晓得她的名字。

能见到爱吗

一进候诊室,刘姑娘便迎上来。

“病人在等你。”

“今早我没有病人。”

“是张大夫介绍来的。”

张大夫是我师傅,顶顶大名的国手,至今两袖清风,因为从来不曾自资开过诊所,一直在政府医院服务。

他只有一群佩服尊敬他的徒孙,我是其中一名。

“他怎么说?”

我缄默,向刘姑娘点点头,推开门进去。

一眼看见女病人伏在我书桌上。

一头黑发梳著光洁的髻,身上衣服并不显眼,但看得出是最名贵的料子,最典雅的裁剪。

她的手袋在一旁,小榜子黑鳄鱼皮。

我心底想:但是病魔却一视同仁哩,管你有无品味、权势、财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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